子曰:多識於鳥獸草木之名。劉知幾云:一物不知,君子所恥。是以考鏡名物,以質於諸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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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年盛夏卜居羊城廣州,供職於古瑤溪畔的十香園,日以隔山二居(居廉居巢)書畫研究為伍。事暇於居廉先生故園漫步散遊,見庭前有數株大樹,朱紅色果筴結籽纍纍,有的還落了一地,好奇撿了一顆起來看,略黏手,已裹上了地上的微塵。問了同事,說叫「貧婆」,可以吃,於是便收集了些回去,依法炰製。
不過「貧婆」之名實在奇怪,一番搜閱資料後,始知是「頻婆」的訛寫。頻婆,一作蘋婆,也有書上稱為「頻婆羅」的,云從梵語bimba/bimbā或bimbara來,然考梵字?????(bimba)、??????(bimbā)則有,??????(bimbara)則為大數,案唐代僧人玄應《一切經音義》卷一註《大集日藏分經》卷三「頻婆人」條云:「案《佛本行經》云頻婆羅,此數當十兆也」,可知非出於此,稱為頻婆羅,或是從巴利語bimbajāla中變出。
結在樹上的頻婆果頻婆果在佛經中,經常用以形容紅豔的嘴脣,如隋代《佛本行集經》卷十九「口脣紅赤,如頻婆果」,同經卷二十八「口脣明曜赤朱色,或如頻婆羅果形,亦似珊瑚及胭脂」;又如唐代《新華嚴經》卷六十五謂「唇口丹潔,如頻婆果」。梵語?????????即形容「有如頻婆果一樣的嘴唇」,??????????????則點明其色,「有如頻婆果一樣紅色的嘴唇」。如此的形象,與又名「鳳眼果」的頻婆十分相襯,可是在梵英詞典中,卻指頻婆果為spinybittrgourd,拉丁雙名為Momordicamonadlpha。Momordicamonadlpha是甚麼物種,根本查不到,但從Momordica上看,是葫蘆科苦瓜屬的,而spinybittrgourd直譯出來是多刺的苦葫蘆,也是看得一知半解,最後才查到有中文名,叫「木鱉子」。不過,木鱉子除了顏色朱紅外,怎麼看也不像佛經中提到的頻婆,想像一下「或如木鱉子果形」一樣的嘴唇,紅紅的刺刺的,實在教人忍俊不禁。可能也是日久湮滅,名物難考的關係吧。
查嶺南的頻婆果,乃常綠喬木,常植栽為庭院樹,木材輕韌,可制器具,中國南部、印度、越南、印度尼西亞蘇門答臘等地均為原產地。種子可供食用,煨熟的味道像栗子,正好其英文名叫Chinschstnut,chstnut者,栗子也。而頻婆作為嶺南的方物,史乘筆記歷有所載,如《宋史》卷七〈本紀第七·真宗〉「二年五月」條載:「罷韶州獻頻婆果」,韶州為今廣東韶關一帶,為嶺南重鎮,可知先前嶺南一直有獻頻婆果為貢的傳統。
王羲之《來禽帖》(圖右)到了明末清初,嶺南三大家之一的屈大均,也在其《廣東新語》中寫到了頻婆。書中〈木語〉「諸山果」條載:「曰蘋婆果,一名林檎,樹極高,葉大而光潤,莢如皂角而大,長二三寸,子生莢兩旁,或四或六,子老則莢迸開,內深紅色,子皮黑肉黃,熟食味甘,蓋軟栗也。相傳三藏法師從西域攜至,與訶梨勒、菩提雜植虞翻苑中,今遍粵中有之。梵語曰蘋婆,以其葉盛成叢,又曰叢林。」其中的描述,基本屬實,不過他提到了一點「一名林檎」,十分可疑。林檎,一名花紅、沙果、文林果,日語揶「林檎」之名以稱「蘋果」,迄今猶呼為リンゴ(音ringo),以致經過日治的臺灣民眾,至今尚有稱蘋果為「lìn-gōo」者。
林檎古代又稱為「來禽」,《藝文類聚》卷八七引晉郭義恭《廣志》云:「林檎似赤柰,亦名黑檎……一名來禽,言味甘熟則來禽也」,蓋以其與柰果為近類。書聖王羲之《十七帖》中即有〈來禽帖〉。而柰者,在中國也有兩千多年種植歷史,大抵在漢武帝時已見載,《西京雜記》卷一中云「初修上林苑,群臣遠方各獻名果異樹,亦有製為美名以標奇麗……柰三,白柰、紫柰、綠柰……林檎十株」,柰及林檎俱見,或是鑿空西域引來之物。柰在中國也負盛名,像《千字文》中就有「果珍李柰」之句,可想而知。
智永《真草千字文》問題來了,為甚麼屈大均在形容頻婆時,會寫到其一名林檎呢?所謂天下文章一大抄,文人書生更是要廣徵博引、以顯己學。(咦?這不就是我現在正在做的事麼?誤……)屈翁山可能是看到前人徵引,而首作俑者,可能是慧琳和尚。南朝劉宋僧人慧琳《一切經音義》卷二三解釋《新華嚴經》「頻婆果」時說:「頻婆果者,其果似此方林檎,極鮮明赤者。」不過,慧琳此言,只是說頻婆的顏色,與「此方」——即中國——的林檎相類,而讀者不察,自行畫上了等號。而慧琳之所以拿林檎作比喻,也可能因為頻婆是南方產物,在中原難得一見,故以習見的林檎來作喻解釋,效果自然更佳。
然而,更大的誤讀,產成在明代。柰及林檎已算是中國土產,而在元末至明中葉期間,中國與外交流頻繁,不止向外宣威文化,也引入不少新物種。今天的蘋果,即為當時引入。明太祖朱元璋孫、太祖第五子周定王朱橚嫡長子朱有燉,撰有《元宮詞百章》,其十云:「興和西路獻時新。猩血平波顆顆勻。捧入內庭分品第,一時宣賜與功臣」,「平波」者,即為今天的蘋果。
今人傅樂淑著《元宮詞百章箋注》,箋註其十詩云:
「平波既為時新,其為鮮果也明矣。張昱《輦下曲》:『西番僧果依時供,小籠黃旗帶露裝,滿馬塵沙兼日夜,平坡紅艷露猶香。』平坡即平波也。周伯琦《扈從詩後序》:『宣德,宣平縣境也,地宜樹木,園林連屬,宛然燕南。有御花園,雜植諸果,中置行宮。果有名平波者,似來檎而大,味甘松,相傳種自西域來,故又名之曰回回果,皆殊品也。』元太醫忽思慧《飲膳正要》曰:『平波味甘,無毒,止渴生津,置衣服篋笥中,香氣可愛。』該書臚列一切果品,獨無蘋果,故平波即蘋果之對音,可想而喻。此字尚有其他對音,如蘋婆。總之,皆代表其自外國輸入。《辭源·蘋果》條:『蘋果亦名頻婆果,乃產於美洲,傳入中國者。』誠然煙台蘋果乃自美傳入者,但遠在哥倫布到達新大陸時,中國已植平波矣。此物以高加索以南之東南歐與西南亞為祖家,既名回回果,則由回教國家輸入。甚疑平波乃元時輸入中國者,故為殊品。」
其見可謂詳矣,其中所引諸書,基本都是元順帝時,而元前期的《農桑輯要》和王禎《農書》均無提及平波果,可斷蘋果傳入在元末鑿矣。此後平波、平坡、頻婆、蘋婆之名蜂起,最後簡稱為蘋果,都視為與林檎一類的水果。可憐嶺南的頻婆果,因為中原罕見,而被搶去正名,以致今人屈大均見了,尚混混沌沌又添上了「林檎」之名,一至於今,嶺外之「外江佬」罕有識之者。說到清時任到嶺南另一出名的「外江佬」阮元,也曾寫過一首詩提到頻婆,其時他在雲南,寫了一首《頻果》:
有花曰優鉢,有鳥曰頻伽。詰屈聞梵音,
便覺奇可誇。頻果乃大柰,滇產尤珍嘉。
首夏已堪食,季夏皆如瓜。甘松若棉絮,
紅綠比玉瑕。或艷稱頻婆,其言出釋家。
譯語為相思,豈是思無邪?何以竊梵言,
呼我果與花。因思譯性者,謬恐千里差。
一看就知道又是誤把蘋果作頻婆了。不過有趣的是,他在詩句「譯語為相思」下自註了一句「《採蘭雜記》:果稱頻婆,華言相思也」,《採蘭雜記》當是《採蘭雜誌》之訛,傳為宋人撰,今收於《說郛》卷三一下。其中說華言相思,梵語義無考,應出於慧琳《一切經音義》卷十註《勝天王般若經》第七卷「頻婆果」條「此譯為相思也」。然而,《採蘭雜誌》釋相思之前云:「燕地有頻婆,味雖平淡,夜置枕邊,微有香氣」,據先前的考證,首先誤把蘋果當頻婆,再者蘋果至早在元末方傳入中國,則知其必非宋人撰,或是元明人所為。
以前自己燒的頻婆燜雞姑不論頻婆果的身世如何邅迍轗軻,不明不白的相思卻依然寄於物中。前些時日自友人處得見新鬻頻婆果的圖片,毅然網購了數斤頻婆,以慰「他鄉」之思。頻婆又叫九層皮,因為除了褪去大殻、去衣、剝核,最後水煮軟後要再去掉一層肉皮,方才腍糯甘芳,可以燜雞紅燒,也可以冰糖雪耳慢燉。
與雪耳薏米用冰糖慢燉也很好吃小文將就,得蒙廣州禮堂兄傳來剛在十香園摘下的頻婆照片,樹蔭婆娑,纍實如舊,果應「相思」也。晚清優貢葉玉森有句:「須曼猶開稱意花,頻婆自結相思果」,恰識此間吾心。
禮堂兄傳來的頻婆照片
十香園裡的頻婆樹依舊婆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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