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詩社
揮麈——
早川太基:詩人之嗅覺從黃庭堅筆下的“香”談起
摘要本文試從嗅覺描寫的角度探討黃庭堅文學的特徵及其創新之處。黃氏喜愛花香,又精通調香之法,多作有關詩詞,可謂“天性香癖”所使然。黃氏以前,花香、聞香等題材的表達都停留在以客觀觀察為主的詠物詩層面,但在黃詩中,常見細緻描寫身外之香與自己內心之間的心理關係,通過香氣、香煙等巧妙地表達感情,以塑造綿延悠遠、無窮無盡的文字效果,使其詩染上了濃郁的抒情色彩。黃氏這種心理描寫的方法還與其在禪學方面的精神體驗、“六根互用”思想等多種因素有關,對其詩作中的心理描寫的深入剖析,也是闡明山谷詩及北宋詩風的關鍵之一。
關鍵詞:黃庭堅、香文化、心理描寫、六根互用
作者早川太基,字子敬,號蓉堂居士,日本國甲州鶴縣人。日本學術振興會特別研究員,早稻田大學兼職講師,文學博士。
版權說明本文原載於《中國文學報》(日本京都大學中國語言中國文學研究室,年),年獲第二十七屆蘆北獎勵獎。漢譯原載於《民間文化論壇》年第4期,後載於孫亮主編《香志?香聖黃庭堅》(知識產權出版社,年7月)。譯文承蒙蔡燕梅、蒙顯鵬與徐鴻鵬的修改與潤色,並予賜教,謹此深表謝忱。
「詩人之嗅覺
從黃庭堅筆下的“香”談起
」一、作為關鍵詞的嗅覺
本文試從對“香”的嗅覺這一角度來探討黃庭堅(-)文學作品的特性。王維自言“前身應畫師”(《偶然作》其六),其擅長丹青之技,并將視覺用語言的方式表達出來,而作品色彩感覺十分豐富。白居易喜好音樂,故而在《琵琶行》中將聽覺之美表達得淋漓盡致。可知與生俱來的敏感的五官感覺,有時可以決定一個人的創作方向。正如下文將要探討的內容,黃庭堅作品中對於“香”的視點與表現方法非常獨特,也可以說黃氏是一位嗅覺十分敏銳的詩人。當然,關於“香”的文學作品的存在由來已久,就內容來看大致可以分為描寫花草之香與描寫香料之香的兩大類。以楚辭中反復出现的香草為其先驅,魏文帝《迷迭香賦》、傅玄《鬱金香賦》、傅咸《芸香賦》、江淹《藿香頌》、楊炯《幽蘭賦》等作品中均對花草香進行了巧妙地描寫。自漢以降,各種各樣的香料自南方或西域而來,產生了“返魂香”、荀令留香、魏武分香、韓壽偷香、謝玄佩香等與香料之香相關的典故,同时出现的还有一些以香料為題材的作品,包括左芬《鬱金香頌》、江淹《瑞沉寶峰頌》等。此外还衍生出了劉向《博山爐銘》、昭明太子《銅博山爐賦》、梁元帝《香爐銘》等以香爐為描述主體的作品。《玉臺新詠》收錄的無名氏所作《博山爐》、劉繪《博山香爐》、沈約《博山香爐》等六朝作品,用了許多比喻,華麗歌詠香爐與香煙之形態,其描寫極其精彩。洎乎唐代,作為一種點綴,焚香場景的大量出現,特別是李商隱所作《燒香曲》,常常被古代有關香的書籍所徵引,雖然該詩內容主要是描寫女道士,然而描寫焚香的部分亦十分細膩。此外,北宋丁謂《天香傳》詳細記錄了沉香與其生產的背景,在香料相关的作品裡別具一格。然而,如上作品所見的共通之處是,其基本視角都是從外部對香的客觀觀察、對香爐與煙外觀的多樣描寫,或者是強調香之珍稀,至多只是停留在一種以香為題材的詠物詩範圍之內。黃庭堅詩中的“香”則具有了與這種單純的詠物詩明顯不同的意象。下面我們先來了解一下黃氏是如何把握距離身邊最近的自然界花草的芳香的。黃庭堅
二、黃庭堅詩中的花香
台灣故宮博物院所藏黃庭堅《花氣詩帖》七絕起句是令人印象深刻的佳句,展現出作者藝術感性的一面。其句云:花氣薰人欲破禪。
尋求幽禪的寂靜卻為“花氣”所破,如此設定類似於“滅卻心頭火自涼”(杜荀鶴《夏日題悟空上人院》)句之翻案,而其實不然,詩人的內心不得不為芬芳四溢的“花氣”所喚醒,此乃由於天賦感性的必然結果。陶醉於逼人而來的“花氣”之美,“破禪”亦為一種快感。這樣就寫出了置身“禪”之靜與“花氣”之動的矛盾心境,詩人獨特的直率之氣溢於言表,其緊張感亦通過詩句傳遞給了讀者。花香深深沁入詩人的內心,“破禪”之意隨即而起。在黃庭堅作品中,詩人對於花香的敏銳感覺,就如此編織了一個獨特的世界。迨至宋代,詠花詩也取得了新的發展,黃庭堅開始關注“蠟梅”、“水仙”、“酴醾”、“山礬”等前代少寫或者未曾寫的花草,黃氏關於這些花的名作皆有流傳。此處需要注意的是,“蠟梅”“水仙”“酴醾”“山礬”諸花皆能釋放獨特的芳香,是為共通之處,可以推測黃氏個人所關心之處可能也在於此。下面所舉作於元祐元年()的五絕《戲詠蠟梅二首》(《內集》卷五),就詩的完成度及其影響兩點來看,可以說在黃庭堅詠香作品中達到了一個高峰。自從黃庭堅首次發掘蠟梅價值之後,此花開始在京城流行,並逐漸確立了其作為花草的文化地位。該作品可被視為起源,所歌詠的蠟梅特有的魅力就是花香。詩云:金蓓鎖春寒,惱人香未展。雖無桃李顏,風味極不淺。此詩與《花氣詩帖》相同,表現了惱人香氣之襲來。“蓓”字見於《集韻》卷五“蓓蕾,始華也”,即花蕾之義。金色的花蕾中蘊藏著“惱人香”,而花尚在寒氣中未開放。“桃李顏”早見於六朝詩,但正如任淵所注,李白《古風十九首》其十二云“松柏本孤直,難為桃李顏”的對比方式與本詩的用法最為接近。本詩不直接描寫溢出芳香的花蘂,而是言“香未展”,整體構造是書寫一種想象或者記憶中的香氣,使人感受到詩中作者對並非存在於眼前花香的陶醉及其對花香迫切的期待。最後以“風味極不淺”結尾,毫不脩飾並且斷定的口吻,足以引起讀者的興趣——具體花香究竟如何?再看第二首:體薰山麝臍,色染薔薇露。披拂不滿襟,時有暗香度。第二首起承句是對句,用麝香與薔薇兩種香料相比況,措辭華麗。轉句“披拂”為雙聲語,見於《莊子?天運》,《經典釋文》云“披拂,風貌”。雖然被風吹動,香氣尚未溢滿胸中,但有時會悄悄地忽然掠過鼻子。此兩句使人聯想到林逋《山園小梅》其一的名句“暗香浮動月黃昏”,細膩寫出了花香飄渺的浮動性。黃庭堅於建中靖國元年()春滯留荊州時期,有許多以花香為主題的詩作傳世,如《王充道送水仙花五十枝欣然會心為之作詠》(《內集》卷十五)、《劉邦直送早梅水仙花四首》(同上)等,是描寫梅與水仙的名作。以下是黃氏次韻荊州長官馬瑊所作《次韻中玉早梅二首》其二(同上):折得寒香不露機,小窗斜日兩三枝。羅維翠幕深調護,已被遊蜂聖得知。任淵作注時,大概由於第一首云“知公家有似梅人”,故指出此詩可能是一首隱含描寫馬瑊家妓樣態的戲作,此言無他證可考。此詩起句令人難以理解,言折取散發凜凜香氣的梅枝這一行為是在隱秘情況下發生的。正如黃庭堅禪學之師晦堂祖心的偈語《日暮郊行》所云“不露機關人不識”,“露機”是禪語,在此詩中給人留下了意味深長的印象。雨中窗邊,插著二三枝梅花,雖然是在隔著幾重簾幕的室內,卻被“聖得知”的蜜蜂循著香氣尋到。“聖得知”此說法初見於韓愈《盆池五首》其四,宋代以後開始廣泛使用,意為“聰明地察知”。此處“不露機”與“聖得知”相呼應,梅花發香的特性欲隱藏而不得。另外,蜜蜂敏感察知香氣亦出於本性,因而,大自然與“折得寒梅”中被隱藏的一切“機”都洩露出來。黃氏以香為媒介,短短一首詩中就表現了梅花與蜜蜂之間一種必然的邂逅,所以此詩可以說是一首飽含情味的哲學詩。黃庭堅晚年因政治之變而遭流貶,崇寧三年()赴宜州,在途次作了《戲詠高節亭邊山礬花二首》其一(《內集》卷十九):北嶺山礬取意開,輕風正用此時來。平生習氣難料理,愛著幽香未擬回。山礬為山礬科山礬屬,據該詩序文所記,稱原名“鄭花”,王安石認為名字太俗。黃庭堅遂因其葉可作黃色染料,重新取名為“山礬”。正逢開花時節,“輕風”吹來也是導出後半“幽香”之伏筆。後半由於詩人難以抑制“平生習氣”,故被“幽香”所迷而不能離去。輕描淡寫不加脩飾的口吻,使人看到作者平素對花香的喜愛如此真率。最後,來看黃氏晚年書簡《與李端叔》其三:數日來驟暖,瑞香、水仙、紅梅盛開,明窗淨室,花氣撩人,似少年時都下夢也。但多病之餘,嬾作詩耳。瑞香、水仙、紅梅都是具有清冽芳香的花木,其香氣仿佛使人想起了少年東京夢華之日。黃氏在流放以及多病的困境之中懶於作詩,但對於花香之美的敏銳感覺卻絲毫不曾衰退,以致內心騷動顫抖。從這些語言中亦能夠讀出黃庭堅的藝術天分,雖說自己只迷醉於香氣而不能作詩,但卻產生了這封洋溢著如詩一般美好情感的書簡。黃庭堅老家雙井村的明月灣
三、黃庭堅與聞香文化
鍾愛自然界花香的詩人,同時也熱心於親自混合香材,以調製出怡人養心的芳香。關於黃庭堅與香文化之關係,已有數篇論文發表。另外,關於黃庭堅精通藥學的記述,詳見吉川幸次郎《詩人與藥鋪----黃庭堅論》,黃庭堅尺牘中也散見關於調合藥物的記述。本文一則補足說明關於黃庭堅調香、聞香文化的背景,二則分析黃氏如何用語言來表現香,即分析其文學特質。(一)黃庭堅與香文化的背景黃庭堅文集收錄有記述“漢宮香訣”、“嬰香”、“意和香”、“意可香”、“深靜香”、“荀令十里香”、“小宗香”、“百里香”、“篆香”等調合香料之法的文章,可證其對於香文化的熱情。台灣故宮現存黃氏真跡《藥方帖》所書“嬰香”的具體調合方法,與文集所載文字稍有不同,亦可供參考。此外,可謂宋代香文化之集大成者陳敬《陳氏香譜》卷二有“黃太史清真香”,卷三有“黃太史四香”,即“意和香”、“意可香”、“深靜香”、“小宗香”四種調香法。由於黃氏在哲宗朝任《神宗實錄》編撰史官,故稱“黃太史”。“四香”都是黃庭堅深寄其心之香,黃氏都親自記載調合之法。其中“意和香”與“深靜香”附有其跋文,記錄其背景:前者由本人命名,釋放“不凡”香氣;荊州歐陽獻為黃庭堅調合“深靜香”,以為贈禮,黃氏評其芳香云“此香恬淡寂寞,非世所尚。時時下帷一炷,如見其人”,描寫其清幽之趣。黃氏特別注意此“四香”調合之法,如書簡《與徐彥和三首》:
前所寄者,似與小宗香不類。亦恐是香材不妙,使香材盡如所惠蘇合之精,自可冠諸香矣。意可尤須沈材強妙。前錄意可方去,似遺兩種物。蓋當於諸香後云“龍腦、麝香各三錢,別研”。若果遺,幸增入。
內容是關於“小宗香”與“意可香”的記述,細膩關心原料的材質、前回所記筆記可能有遺漏之處等問題,證實了他對於香近乎狂熱的態度。如此喜愛焚香者不止黃氏一人,周圍之人亦然。第一,洪芻(字駒父)是黃庭堅早逝的女弟之子,同時也是其母李氏女弟之孫,從黃氏學習詩法,後來成為江西詩派中屈指可數的人物。洪芻著有《香譜》,詳細記載了調香法與典故,是了解北宋香文化的重要資料。《陳氏香譜》卷三也收載來自洪芻的“洪駒父百步香(別名萬斛香)”與“洪駒父荔枝香”,另外在“韓魏公濃梅香”處有注釋其洪氏所取別名“返魂香”,還附錄黃庭堅的跋文。第二,此書卷三還記載了名為“黃亞夫野梅香”的調合法,“亞夫”即黃氏父親黃庶之字,北宋歷史資料中,與此姓字相一致的人物別無他人,此處“野梅香”極有可能出自黃庶。雖然黃庶卒於嘉祐三年(),其時黃庭堅方十四歲,但不難想象他個人的嗜好與習慣各方各面受到父親的影響。黃庶所作七絕《怪石》的格律、措辭等奇怪之處往往被視為後來山谷詩法的淵源,其愛香之癖或許也是承父之志。第三,在《謝答聞善二兄絕句》其六云“莘老夜闌傾數斗,焚香默坐日生東”(《內集》卷十五),“莘老”即其岳父孫覺之字。由此觀之,黃庭堅與身邊的黃庶、洪芻,三代皆精通調合法,其岳父孫覺同樣喜好焚香,一族皆與香文化有密切聯繫。
中國香文化研究中心復原的“黃太史四香”
(二)“江南帳中香”六言絕句
接下來看黃氏作於元祐元年()吟詠“江南帳中香”的作品。關於此香的調合之法,《有惠江南帳中香者戲答六言二首》(《內集》卷三)任淵注云“洪駒父《香譜》有江南李主帳中香法,以鵝梨汁蒸沉香用之”,認為此香自南唐宮中傳來。現存本洪芻《香譜》也記載類似調合方式,《陳氏香譜》卷二亦載“江南李主帳中香”的四種調合方法,前三者同以沉香與梨汁相配而成,僅剩餘的一種香方為“沉香四兩。檀香一兩。蒼龍腦半兩。麝香一兩。馬牙硝一錢”,與其他大不相同,是同名而別法。另外,該卷別處還有“李主帳中梅花香”,其調合法云“丁香一兩一分,沉香一兩,紫檀半兩,甘松半兩,龍腦四錢,零陵香半兩,麝香四錢,製甲香三分,杉松麩炭四兩”。黃庭堅關於“江南帳中香”的詩句中如下文所引“香螺”、“螺甲”“誤以甲為淺俗,卻知麝要防閑”,明確說明此香中使用了甲香與麝香,又其中一首詩題云“有聞帳中香以為熬蝎者”,也難以想象此香是用沉香與梨汁的搭配。因此,雖與任淵所說相異,但傳承至今的“帳中香”香方中,最為相符的當是“李主帳中梅花香”。下文《有惠江南帳中香者戲答六言二首》(《內集》卷三)是為別人饋贈“帳中香”的答禮而作的。第一首如下:百鍊香螺沉水,寶薰近出江南。一穟黃雲繞几,深禪想對同參。“百鍊”借用劉琨《重贈盧諶》(《文選》卷二十五)中詩語“百鍊鋼”,形容用甲香與沉香相煉制之香的貴重。另外在北宋以前並無用“寶薰”一語之例,或是黃氏造語,使人聯想其從江南傳來的莊嚴與絢爛。轉句“一穟黃雲”,“穟”同“穗”,典故出自《傳燈錄》卷二“摩拏羅”,該處記載摩拏羅尊者自月氏國來朝時,香煙如同“穗”一般,世謂瑞兆。這個佛家典故為次句出現的用以表現深刻禪定境地的“深禪”一詞埋下了伏筆。“同參”於《傳燈錄》卷六“南嶽懷讓”條,亦見“同參九人”之文,意為共同參禪,即想起了共在香氣深處坐禪之境的道友。雖為短詩,但嵌入了“香螺”“沉水”“寶薰”等華麗語彙,描寫黃色煙雲繚繞几案的場景,進而美妙的香氣與勾起哲理的記憶相結合,寫出極其寂靜的心境。下面來看第二首:螺甲割崑崙耳,香材屑鷓鴣斑。欲雨鳴鳩日永,下帷睡鴨春閑。起承句的“崑崙”“鷓鴣”皆是連綿詞,並且為偏旁對的巧妙構造。後半描寫悠閑情景,在封閉的房屋中,用“睡鴨”形狀的香爐來享受香味。“日永”與“春閑”重複表現放鬆的內心。蘇軾有次韻詩作《和黃魯直燒香二首》。東坡先生對香文化的造詣甚深,《陳氏香譜》卷二所載“蘇內翰製衙香”或可以認為是與蘇軾有關的合香,卷三所載“韓魏公濃梅香”所附黃氏“跋”記載其調合法為韓億傳於蘇軾,由此可見蘇軾與香文化關係之密切。其詩如下:四句燒香偈子,隨香遍滿東南。不是聞思所及,且令鼻觀先參。起句蘇軾將黃氏詩作看作如同《金剛經四句偈》《雪山偈》等專說佛理的四句偈頌。隨著舞動上升的香煙,蘊藏於偈頌的思想也遍佈了作為“帳中香”發祥地的“東南”江南之地,十分壯觀。“聞思”見於《楞嚴經》卷六,指觀音菩薩脩行法,是結合聽與思考行為的說法。另外,清人查慎行注釋指出“聞思”可能是指“聞思香”,《陳氏香譜》卷二亦載有兩類“聞思香”。南宋時期成書的《錦繡萬花谷》卷三十三《香》引用黃庭堅的解說,認為香名的由來出自《楞嚴經》,明代《香乘》卷十一《香事別錄》則認為此香由黃庭堅本人命名,即此香源於黃庭堅。此詩“聞思”極有可能是兩者的雙關。“帳中香”是超越“聞思”與“聞思香”之存在,故首先寫由“鼻觀”以達到香的境界。“鼻觀”在此詩中意為經過鼻子之香的觀想,也即嗅覺,黃詩《題海首座壁》(外集卷十三)亦有云“香寒明鼻觀”。下面再看東坡所作第二首:萬卷明窗小字,眼花只有斕斑。一炷香消火冷,半生身老心閒。“斕斑”同“斑斕”,即光彩陸離之貌,此處形容由於讀書萬卷而導致眼花之態。後半內容是出於獨特視點的觀察,寫焚香結束以後一切歸於無有的寂靜,接著說自己現在仿佛與香煙、香火合為一體般“身老心閑”。如上所述,通過探討這四首作品,可見蘇東坡與黃庭堅通過互相次韻而彼此深化了詩境。如果說第一首黃庭堅是由於香的觸發而馳想到禪的境地,那麼蘇軾則是從禪學的角度來寫香。如果說第二首描寫的是由香所構成的寂靜空間,那麼可以說蘇軾提出了“以寂滅為樂”的淡泊之美學。收到蘇軾此次次韻,黃庭堅再作了《子瞻繼和復答二首》(《內集》卷三)。第一首祝賀蘇軾自上年十二月開始復歸朝廷,“迎笑天香滿袖,喜公新赴朝參”,描寫宮中香煙薰染其朝衣兩袖,洋溢著昂揚的心情。而從深化聞香之喜悅的角度來描寫的,是第二首:迎燕溫風旎旎,潤花小雨斑斑。一炷香中得意,九衢塵裏偷閑。起承句描寫京城迎春,“旎旎”如盧仝《寄韓曦上人》云“春風醉旎旎”,形容春風柔軟。“溫風”及“潤花小雨斑斑”使人想到潮濕的空氣,於是享受幽香的舞台裝置已經完備了。後半說雖然身處京城的雜沓之中,但一炷香即瞬間構築了一個完全個人的隱秘空間。置身於“九衢塵裏”如此廣闊的外部世界之中,意識的焦點卻僅僅放在“一炷煙中”,在此“得意”與“偷閑”擁有絕對價值。作品四句皆用對偶,技巧嫻熟,接續前半優雅的描寫,後半直接由聞香而確立內心世界,在黃庭堅關於香的作品中是完成度相當高的一首詩。在日本香道界,有傳為黃庭堅作的,敘述香的十種公德的《香之十德》,其第六條“塵裏偷閑”即化用此詩,可知其對後世的影響亦不少。黃庭堅還有一首同韻的《有聞帳中香以為熬蝎者戲用前韻二首》(《內集》卷三)。先看第一首:海上有人逐臭,天生鼻孔司南。但印香嚴本寂,不必叢林徧參。有人聞“帳中香”之香,以為熬蝎,故作此詩。用“逐臭”典故,明顯可見詩題中“戲”的要素。《呂氏春秋·遇合》云,有強烈體臭的人被親戚兄弟所嫌棄,不得不獨自一人居住於海邊,而有人卻喜好其體臭,晝夜纏繞不休。確實“帳中香”也是如此,自己認為芳香,而也有人聯想到熬蝎,對美惡的價值判斷事實上是因人而異的相對觀念。同年所作《次韻王荊公題西太一宮壁二首》其一云“真是真非安在,人間北看成南”(《內集》卷三),意境與之類似,認為與生俱來的“鼻孔”會“司南”,即指向喜好之處。後半用《楞嚴經》卷五所載典故,香嚴童子因沉香之香而開悟阿羅漢。香嚴童子聞香,觀想非“木”非“空”,非“煙”非“火”,去來無定所,終於開悟,從如來處得到“香嚴”之號的印可。此詩寫到倘若如此的開悟能獲得認可,那麼就不必赴“叢林”即僧伽參禪,說明聞香、追求香這一行為可能給人帶來巨大的影響。(三)“意和香”五絕十首
下面來看關於“黃太史四香”之“意和香”的詩作。根據黃庭堅《跋自為香詩後》所述由來,“意和香”由友人賈天錫所調合,香氣“清麗閑遠,自然有富貴氣,覺諸人家和香殊寒乞”,對其讚賞有加。賈天錫時送此香,希望黃庭堅以詩作為回報。於是黃庭堅用韋應物《郡齋雨中與諸文士燕集》“兵衛森畫戟,燕寢凝清香”為韻作了十首五絕。賈氏“意和香”調合方法十分複雜,根據資料不同,也有相異部分,大概如下所述:將沉香置於榠楂汁液中浸泡三日,以此為主要材料,加入紫檀和龍茗,用麻油來煎煮,待顏色變黃,用熱蜂蜜水洗淨,然後磨成粉末,加入少量龍腦與麝香,最後加棗子的果肉熬煉。黃氏“跋”云“猶恨詩語未工,未稱此香爾。然余甚寶此香,未嘗妄以與人”,可以想見其傾倒之態。黃氏此詩題為《賈天錫惠寶薰乞詩予以兵衛森畫戟燕寢凝清香十字作詩報之》(《內集》卷五),與上文“帳中香”相關詩作一樣,同作於元祐元年()。第一首如下:險心游萬仞,躁欲生五兵。隠几香一炷,靈臺湛空明。緊張之心遊於萬丈之危,躁動的慾望生出各種傷人的武器。然而倚靠几案而焚香,“靈台”即內心無邊無際滿是澄澈透明的境界。“心游萬仞”全用陸機《文賦》(《文選》卷十七)之句,同時措辭可能與《莊子·列禦寇》“人心險於山川”有關,再加上“險”字,愈加突顯“遊”之危險,使之充滿緊張感。“五兵”見於《周禮·夏官·司兵》,指五種兵器。由聞香而在自己內心(靈台)形成新的世界,是黃庭堅詩中反復出現的主題。然而由於此詩前半成功描寫了內心的焦躁與危機感,作為對比的聞香則使詩人心靈升華為更加“空明”的境界。此處“空明”,除任注所舉陶淵明《辛丑歲七月赴假還江陵夜行塗口》(《文選》卷二十六)“夜景湛虛明”以外,還可能來自《摩訶止觀》卷九所載禪之十種功德中“空”與“明”,書中說“空”曰“空心虛豁”,說“明”曰“冏淨美妙,皎皎無喻”;又“隱几”與“靈台”分別見於《莊子·齊物論》及《庚桑楚》,可謂在詩中醞釀著濃厚的釋老之味。第二首有詩句“俗氛無因來,煙霏作輿衛”,香在俗塵之中起到“護衛”的作用,巧妙使用了韻字“衛”。第三首密集寫了“石蜜”“螺甲”“榠楂”“水沉”等香料,面對冒起的香煙,“對此作森森”之“森森”二字,道出了莊重的心情。進而第四首云“誰能入吾室,脫汝世俗械”,如今將把自己的歡喜與他人共同分享。特別值得注意的是第五首:賈侯懷六韜,家有十二戟。天資喜文事,如我有香癖。據任淵注,賈天錫是世家武門。此處言其人喜好文學,正如同自己有“香癖”。古人雖有“茶癖”“酒癖”“馬癖”“詩癖”“錢癖”“書癖”“左傳癖”之語,而“香癖”一詞在此詩之前未見用例,可以認為是黃氏造語,而與其關係親密的詩僧惠洪很快便借用到“香癖出天性”句中。第六首寫有關范曄《和香方序》的內容,第七首結合了悼亡與香。第八首云“牀帷夜氣馥,衣桁晚煙凝。瓦溝鳴急雪,睡鴨照華燈”,寫發現生活中與香相關的審美意識,將焦點設在了燈火映照下“睡鴨”形的香爐上。第九首描述朝參時宮中香煙。第十首轉結句云“當念真富貴,自薰知見香”,是說“意和香”雖有富貴之趣,但真正的富貴其實是聞到如同《壇經·懺悔》中所言自己內心“解脫知見香”一般的真理之香。這十首皆是以自己與香世界的關係作為中心,其中浮現的是被香深深迷醉的強烈自我。(四)、其他的聞香詩的描寫
最後來看其他一般的聞香詩。例如元祐二年()《謝王炳之惠石香鼎》(《內集》巻八)是為友人王伯虎(字炳之)贈送的石香爐而作,細膩描寫了聞香之樣態:薰爐宜小寢,鼎製琢晴嵐。香潤雲生礎,煙明虹貫巖。法從空處起,人向鼻頭參。一炷聽秋雨,何時許對談。“小寢”這一私人化的空間中有三足香爐,其顏色如同把澄明的“晴嵐”琢亮,光彩耀人。芳香如同濕潤的雲朵一般飄浮於室內,鮮艷的香煙如貫巌之霓虹,想象開闊。此句寫法出自《傳燈錄》卷四,南陽慧忠示寂時,暴風雨驟起,白虹貫於巌盤的典故,具有極強的表現力。頷聯是關於香煙的實景描寫,頸聯則是交織禪理的虛景,詩人幻視到在煙之中浮起的“法”,一切感覺皆在鼻端變得敏銳。香與“法從空處起”相重合的形象,在黃氏所作《十六羅漢贊》中“第八尊者伐闍羅吠多羅”中也出現過“百和香”,下句續曰“佛法本從空處起”,皆因香的出現而賦予其形而上的意味。尾聯向王炳之發問——邊聽秋雨邊獨自點起一炷香,我何時才能與你在這般氛圍中相對而談?詠物描寫之妙自不必說,同往常一樣凝視自己的精神世界,最後透露出希望共同享有此小世界,乃本詩獨特之韻味。黃庭堅所题“雙井”二字
四、“香”之認識論
本文第二節及第三節已探討了花草與聞香的詩歌作品,黃庭堅作品中的“香”並不侷限於對香料、香氣的外觀描寫,還塑造了一種更加逼近或者陶醉、迷住詩人五官的形象,或者是一種使人集中意識的焦點。換言之,在詩歌中,細緻描寫了身外之香與自己內心之間的心理關係,利用香氣、香煙巧妙地表達感情,創造出綿延悠遠、無窮無盡的文字效果。詩中人物沉迷於香,並且有時得到深切慰藉,如此纖細的心理關係構圖在黃氏以前的文學作品中是極少見的,而在黃詩中大量出現,更可證明黃氏對香的獨特感覺與視點。黃氏通過從禪學角度表達對香的認知,充分展現了這一構圖。周裕鍇已從禪學的嗅覺概念出發,對宋人的美學意識進行了考察,其中對於黃庭堅也多有論述。以下,參考周氏之論的同時,從探索黃庭堅的特色立場,更加詳細地進行分析。首先,黃庭堅有如下的個人性體驗。元祐六年()以後,因母親之喪而歸鄉時,訪問當時住在黃龍山的臨濟宗黃龍派高僧晦堂祖心(—),並問以開悟捷徑。然後晦堂引用《論語·述而》“二三子,以我為隱乎?吾無隱乎爾”,反問道:“太史居常,如何理論?”雖然黃庭堅嘗試回答,但晦堂只說“不是不是”。黃庭堅頗為苦惱。某日,與晦堂山行,桂花盛開,芳香四溢,晦堂問:“聞木犀華香麽?”黃氏對曰:“聞。”晦堂祖心不失時機說:“吾無隱乎爾。”黃庭堅頓時開悟而拜:“和尚得恁麽老婆心切?”晦堂笑道:“只要公到家耳。”桂花的馥郁香氣通過鼻孔深深沁入,正如《楞嚴經》卷五所說香嚴童子的典故,喚醒了內心沉睡的佛性。作為誘因的《論語》那段話接下來是“吾無行而不與二三子者,是丘也”,據說孔子會通過日常生活的一切來教育弟子,而弟子們卻並未察覺,誤解孔子在“隱”。至高之物,是毫不隱蔽的自然體,事實上近在目前,而能否感知到其存在則完全取決於自身。同理,桂花到秋天自然散發出清香,而能否認識香氣並發掘價值,卻取決於自身的發現能力。在這段逸話中,《論語》與桂花這兩種截然不同的要素互相補充,具有禪問答特殊的緊張感。黃庭堅本是精通儒學的士大夫,卻問他《論語》之句,並且最開始對黃氏的解釋一次次否定。在此就產生了深刻矛盾,二人對話也一時間陷入死胡同,而其突破口是香。秋日黃龍山的桂花香,充滿黃氏身外的世界,但因晦堂一語,花香便作為一種意識飄滿了內心的世界,同時發揮著作為一把解讀一切的鑰匙的功能。身外之香與內心感覺相一致,自己與香之間的關係開始浮現,禪理、《論語》與桂花三者突然之間產生了共通點,黃庭堅將一切理解為身體感覺。黃氏《花氣熏人帖》詩句所云“花氣薰人欲破禪”,但上述生涯中最本質的“禪”之體驗,正好與此詩句內容相反,是在花香之中得到成就、完結的。“花氣”與“禪”已不是破與被破的對立構造,正是由於花香成為“禪”的容器,才成就了沉醉於花香的人心。黃氏對於日常中香的喜愛是極深的,正如不二法門所說“煩惱即菩提”,由於心中的執念相似,所以觀香一如觀心。下面所舉的黃庭堅散文《幽芳亭記》,在以對香的認識為主題這一點上,其內容可以說是上述精神體驗的補足。應與黃氏《書幽芳亭》同時成稿,文中稱“涪翁”,可知作於貶涪州別駕的紹聖元年()以後,作品多用俗語與禪語,敘述“蘭”、“風”以及對香的認識這三者的關係。三者關係的構成以及“風”這一道具為準備,使人聯想到六祖慧能的典故——他說道,不是風動,也不是幡動,而是自己的心在搖動。另外,周裕鍇認為這篇文章基本是《楞嚴經》卷三世尊與阿難尊者問答中關於聞香一段的演繹。然而,實際仔細來讀,問答原文否定了對於“香”的認識是由“香木”“鼻”與“空間”三者之間的相互作用產生的,認為“香”與“嗅覺”皆是虛妄。而黃氏之文並非單純的改寫,如上所述,他加入了更多的工夫,重新提出自己的認識論。文章首先從如下的內容開始——蘭生於深林,無論人知與不知,天生而芳香。然而若非清風吹動,其芳香亦不能到達人的鼻子,並且敘述如下:且道這蘭香從甚處來,若道芳香從蘭出,無風時又卻與萱草不殊。若道香從風生,何故風吹萱草,無香可發。若道鼻根妄想,無蘭無風,又妄想不成。若是三和合生,俗氣不除。若是非蘭非風非鼻,惟心所現,未夢見祖師腳跟,有似恁麼,如何得平穩安樂去。蘭香從何而來?①如果說只是蘭花香,那麼無風之時,則無異於普通的無香之草。②如果說只是風香,則風吹普通的草卻不會飄香。③如果說只是由於嗅覺的幻想,那麼原本若無“蘭”與“風”,便不會產生幻想。在一一否定“蘭”、“風”、“嗅覺”三者的個別可能性之後,徑直提出④如果說是三者合一也是“俗”。那麼如“風幡議論”,⑤認為是“心”的現象來解決又如何呢?黃庭堅嚴厲痛罵,那甚至摸不到祖師腳跟,想得到平穩安樂,無異於癡人說夢。從①②③④⑤各側面的理解方法都被否定,沒有提出任何對“從何處而來”之問的解決方式。最後還說若完全說明此事,又有誰會相信呢?如果這樣也不行,只有等待彌勒來生了。事實上,一如佛法真諦并不在如此語言遊戲的系統結構中,黃氏如是觀照,依法鋪陳,親手建造了一座無法突破的迷宮。如果在此給出了結論,那麼讀者就會滿足於得到了回答,便會停止去探求“香”的本質。故意不給出結論,因而宛如莫比烏斯帶般,由於保留回答,思索的可能性便永遠持續——不,直到彌勒下生的龍華會到來。《幽芳亭記》中,黃庭堅對於“香”的觀念被凝縮,升華成一種無解答的哲學。此處作為要素而登場的“香”是“蘭”。但是提出的圖式本身未必需要限定在“蘭”,可以置換讀解成其他一切“香”與人之間的關係。在花草與香料等多種多樣的香與認識香的人之間的結合這個問題上,形成於如此不可思議、纖細與奧妙的均衡,進而追問其理,也同時具有潛入新意識的深層的可能性。因為黃氏對香的認識如此,其所作《十八羅漢贊》之《第八尊者伐闍羅吠多羅》云“百和香中本無我”,敘述調合了諸香料的最上乘之香,故意說“我”的不在。與之相反,如果說把香中之“我”提到前面,則有《第一尊者賓度羅跋羅墯闍》云“以我身心五分香,作光明雲雨大千”,將自己所悟的身與心作為《壇經·懺悔》所說開悟的“五分香”,變作輝映香煙的雲,把甘露之雨降落到三千大千世界。芳香不僅僅是被享受的,同時也化作雲雨從“我”向世界發散不已,而其夢想之境何其寬廣,引起讀者的無限遐思。黃庭堅墓
五、小結——通過嗅覺所認識的藝術價值
黃庭堅所說“香”便是如此,既與其詩心互相交流,亦作為思索對象。因此,十分自然地,黃氏此概念之“香”可以代表他在其他廣泛方面的藝術價值,顯示出其獨特傾向。北宋時期,來自《楞嚴經》的所謂“六根互用”——眼耳鼻舌身意的感覺器官在“圓通”情況下是可以相通、相互補充的哲學思想之影響,到處明顯可見,例如蘇軾諸多以食品味道品評詩歌之語即為其表現。而於黃庭堅,最敏感的感覺則為嗅覺的“香”。崇寧三年(),黃氏晚年在流放宜州的途中,路過衡州花光寺,拜訪畫墨梅的名家花光和尚超然。在此前後作有幾首幾篇相關的詩文,其中《贈花光仁老》敘述了看墨梅畫的感想:乃知大般若手,能以世間種種之物而作佛事,度諸有情。於此薦得,則一枝一葉,一點一畫,皆是老和尚鼻孔。“薦得”是宋代禪宗語錄常見的俗語,意為知道、互相了解、認識。出色的禪者,不僅通過所謂脩行,而且通過世間萬事萬物皆可實踐佛道,濟渡眾生。如果得知此事,一幅水墨畫中“一枝一葉”的構圖,“一點一畫”的繪畫技法,皆是花光和尚的“鼻孔”。藝術水準、審美能力以及佛道脩行的諸多要素,都用“鼻孔”一詞來代表。此話使人聯想到梅花與墨的香氣,水墨畫所表現的是花光和尚嗅覺所感知到的香世界。這樣解釋,那麼所有的藝術價值判斷都聚集在嗅覺上了。如此具有特殊含義的“鼻孔”,在評價文學時亦能發揮作用。黃氏在《與洪甥駒父書二首》其二,對編撰《香譜》的洪芻說作詩之法:大體作省題詩,尤當用老杜句法。若有鼻孔者,便知是好詩也。在客場作詩時,應當用老杜句法,只要是考官具有“鼻孔”,便當然得知其為好詩。識別優秀文學的鑒賞力,精通香的黃庭堅與洪芻二人的共同認識,照字面來說就是“嗅覺的分辯能力”。也就是說,正確評價文學作品的詩心,與對香的敏銳感覺相類似,黃庭堅將香與文學二者的關係明確結合,這種表現值得關注。如同黃氏一般的由嗅覺出發的文學品第法的思維,在後世並不少見。其突出的例子,如錢謙益《香觀說書徐元歎詩後》以及《後香觀說書介立旦公詩卷》中敘述為理論化的“香觀說”,前者假託隱者之言云“夫詩也者,疏?神明,洮汰穢濁,天地間之香氣也。……吾廢目而用鼻,不以視,而以齅詩之品第,略與香等”,認為詩歌原本是一種香,見解獨特。又如《聊齋誌異·司文郎》,從燒文稿的氣味即可識別文章的優劣的怪僧出場,可以說是最極端的逸話。雖然很難證明這些例子與黃庭堅有直接的影響關係,但無論如何,這種將文學評價方法付諸嗅覺的獨特見解,屬於北宋以來“六根互用”的思想範疇。如上所述,黃庭堅之“香”,始於被花香搖動的詩情,最後與藝術的評價相聯繫。《法華經·法師功德品》中說,受持《法華經》之人,成就“八百鼻功德”,可以聞到三千大千世界所有的香,天上之華、地下埋藏的寶藏,以及飾品的價值、佛菩薩所在地等,皆可以聞而識別,可以正確無誤對他人解說這些香的不同。有傳說黃庭堅前世是受持《法華經》的女人,其對於香的敏銳感覺,也類似於前世因緣的天賦本性。可謂萬能天才的黃庭堅,所涉足、活躍的領域眾多,“香”起到作為貫穿“詩文”“禪學”“對於花草的喜好”與“醫藥”等廣闊領域的一根線的作用,可以說是言及黃庭堅時不可或缺的一個關鍵詞。注释
中國書法選《黃庭堅集》,二玄社,年,第60—61頁。
宋代以降,關於這些作為吟詠對象而發展的花草,學界分別有專論。中尾彌繼《蠟梅詩について》(佛教大學《佛教大學大學院紀要》第三十號,年)、《宋代における荼靡詩について》(宋代詩文研究會《橄欖》第十四號,年)、《宋代の水仙花——詩詞にみえる黃庭堅の影響について》(《中國言語文化研究》第十二號,年)、加納留美子《神仙から花へ——“水仙”の變遷と“水仙花”の受容》(《橄欖》第十九號,年)等有詳論。
本稿引用的黃庭堅詩歌作品以及編年使用黃寶華《山谷詩集注》(任淵、史容、史季溫注、謝啟崑補遺,上海古籍出版社,年),標明集名以及卷數。其他散文等使用鄭永曉《黃庭堅全集(輯校編年)》(江西人民出版社,年),註明頁數。
《黃龍晦堂心和尚語錄·偈頌》,《卍續藏》第六十九冊。
參照中尾彌繼《宋代の水仙花——詩詞にみえる黃庭堅の影響について》注釋(9)。
《黃庭堅全集》,第頁。
參見劉靜敏《靈台湛空明——從藥方帖談黃庭堅的異香世界》(《書畫藝術學刊》年第七期)、邱美瓊《黃庭堅與香》(《文史雜誌》年第一期)等。
《吉川幸次郎全集》第十三卷,筑摩書房,年。
八種香的製法以及跋文原文皆在《黃庭堅全集》,第-頁。此文出處均為南宋乾道年間刊本《類編增廣黃先生大全文集》卷四十七。
本稿參照《陳氏香譜》四卷本(四庫本)。劉靜敏《陳氏香譜版本考述》(《逢甲人文社會學報》第13期,年)有專門研究。
《黃庭堅全集》,第—頁。
本稿參照洪芻《香譜》“四庫本”以及“百川學海本”等。參考劉靜敏《宋洪芻及其香譜研究》(《逢甲人文社會學報》第12期,年)。
《山谷別集》卷下《和柳子玉官舍十首》題下注以及《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四十七等引用的《洪駒父詩話》有記述。
《蘇軾詩集合注》,上海古籍出版社,年,第頁。
參照周裕鍇《法眼與詩心——宋代佛禪語境下的詩學話語建構》第三編,第一章,第二節《鼻觀圓通:聞香如參禪》(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年)。
參照孫亮《香十德作者非黃庭堅之考辨》(孫亮主編《香志·香聖黃庭堅》知識產權出版社,年)。
《黃庭堅全集》,第頁。
惠洪《石門文字禪》卷七《送元老住清修》(四部叢刊本)。
《黃庭堅全集》,第頁。
同注15。
關於此事繫年,參考鄭永曉《黃庭堅年譜新編》(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年),第頁。
此事內容根據《五燈會元》卷十七《黃龍祖心禪師法嗣·太史黃庭堅居士》,同樣內容互見《羅湖野錄》卷一、《鶴林玉露》丙編卷三等。
參照周裕鍇《法眼與詩心》(同上注15),第頁。
《黃庭堅全集》,第頁。
《黃庭堅全集》,第—頁。
參照周裕鍇《法眼與詩心——宋代佛禪語境下的詩學話語建構》第三編,第一章,第二節“鼻觀圓通:聞香如參禪”,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年。
《黃庭堅全集》,第頁。
《黃庭堅全集》,第頁。
錢謙益《牧齋有學集》卷四十八,上海古籍出版社,年,第頁。
何薳《春渚紀聞》卷一,“坡谷前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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