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许玲(北京大学哲学系博士研究生)
导师:刘华杰教授(北京大学哲学系)
一、煨桑简介
藏族全民信仰佛教(主要是藏传佛教),其信仰往往与植物有着密切的联系。一方面,藏民族世世辈辈生活在青藏高原,环境恶劣,因而有限的草原花草及高原边缘地带的树木就显得十分珍贵。人们出于对植物的珍惜,往往视其为神圣。另一方面,藏族长期以游牧为主,兼营农业的经济生活,使其十分熟悉身边的一草一木,因而在日常宗教活动中,常以植物作为供品,来表达对神灵的敬仰,求得庇护。此外,宗教徒有时也以人们熟悉的各种植物作比喻,宣扬宗教思想,阐释宗教教义。正是上述诸多的影响,藏族对身边的植物产生某种神秘感,甚而被赋予灵性,成为沟通神灵世界的“桥梁”,比如煨桑仪式,在宗教信仰活动中发挥着重要作用。
煨桑作为一种焚香祭神的习俗,普遍流行于西藏、甘、青、川、滇等藏区。“煨桑”又称“烟祭”,俗称“烧烟烟”。“煨”是小火燃烧的意思,“桑”是祭礼烟火的意思。藏传佛教意义上的“煨桑”,是指藏民和僧侣在神山白塔龙潭等圣域、庭院居室、寺院庙宇、用于修行的圣地神湖等可供奉神佛的场所,在诵经的同时,通过在特殊的焚烧炉内熏烧特定种类的植物及相关制品、食品药品和矿物(并非普遍使用),以产生浓烟,来供拜天地诸神的宗教仪轨。
煨桑仪式最初源于取悦神灵驱除污秽的一种先行活动。早期部族的男子外出狩猎或征战回来时,部族中的首领、老者以及妇女儿童在寨外郊野焚烧柏树枝叶和香草,并在归来者身上抛洒净水,用烟和水来驱除因战争或其他原因沾染上的各种污秽之气。此宗教祭祀仪式在长期的发展变迁历程中逐渐由最初的驱除污秽,演变为祀神祈愿的“世界公桑”日,并形成了一系列复杂的宗教仪轨。在藏区,几乎每家每户都备有桑炉(或者院子中央,或者在屋顶依山处),每逢藏历新年,大年初一、十五,人们起得很早,第一件事就是煨桑祭神,以第一个去煨桑的人为荣。后来的人只是在已经燃起的煨桑堆上加松枝、柏枝、桑面(糍粑)等物,顺便献酒洒浆,跪拜叩首,添嘛呢箭杆[1]。
当然,煨桑仪式也有其负面的影响。比如,会消耗大量的高山植物,不利于对生物多样性的保护[2]。此外,西藏拉萨市作为佛教圣地,宗教节日多,大小寺庙多,加上随着生活水平的提高,煨桑习俗越来越浓厚,对拉萨空气质量产生了一定的影响。扎基寺几乎每天都释放类似烟气,当空气中气溶胶的浓度达到足够高时,对人类健康、动植物以及当地天气等将产生负面影响。通过测量西藏拉萨市宗教节日期间空气气溶胶光学厚度,发现大量煨桑急剧增加空气气溶胶光学厚度(比平常增加10倍以上),对局部空气造成严重污染,这对研究拉萨市空气质量具有重要的意义。大气气溶胶(Aerosol)是空气中悬浮的固态或液态颗粒的总称,在地球辐射平衡中扮演着重要的角色,也是衡量空气质量的一项重要物理量[3]。
二、《嘉岸拉桑》简介和来历
《嘉岸拉桑》相传由莲花生大师[4]于公元八世纪撰写的煨桑诵文,又翻译成《献供焚香祭》,意思为“送神香火,为酬谢世间鬼神而举行的烟祭”。于十四世纪(藏历火马年六月初四日,公元年)由掘藏大师郭吉丹赤坚[5]所掘之伏藏文[6],共有三个木刻版(德格版、塔尔寺版和拉萨版)传世。据说是藏传佛教中最为古老的祭祀文献,后世的祭祀仪轨著作或多或少都受了它的影响,因此可以说它是藏传佛教祭祀仪轨的奠基之作。至今,民间在一些消灾法事中,仍在使用着这部仪轨。无疑这部文献,对于我们了解和研究藏传佛教祭祀仪轨的形成、内容及特色,是最好的资料。
该仪轨内容共分三部分,即加行、正行和结尾。正式的加行仪轨开始前又有一个准备供物的阶段,记述了祭祀神灵所需要的供品和用物,本文研究的正是这部分文本,使用的是藏文长条文。原文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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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文体是藏文较早的律诗型文体,与现代的藏文文体有稍稍的区别,但并不是特别难懂,会藏文的能读懂大概意思,有些专用名词需要查词典才能明白。其中的“?”的符号,是伏藏文献的标点符号,只有在伏藏文献中才会出现,其他文献是没有这个符号的。笔者请教了能读懂该藏文的学者,翻译成中文。笔者根据意思加注了中文的标点符号。
翻译如下:在格外洁净之地,“三白”、“三甜”作装饰,红色食子用酒肉装饰,桑祭用各种食物装饰,糌粑酥油注满容器,各种香料、谷物和药物,及宝物和各种花朵等。尤其马(???)、黄牛(????)、山羊(????)、绵羊(???)、母犏牛(????)、蛙(????)、蛇(?????)之类等各种动物的形体。藤(???)、竹(?????)、柏树(??????)、柳树(??????)、蒿类(??????)、藏麻黄(???)、红柳(??????)、冬青子(?????)、高山柳(??????)等各种植物来供奉。大食[7]的丝绸绫罗;弓箭(???)、矛(?????)、旗(???????)、幡(???????);鼓(???)与海螺(????)等乐器,俱献出来供奉。自以莲花生的傲慢,供物皆撒香液。一切所想之事,桑烟如愿成宝藏,布满所有空间。燃烧植物使之净化,乐音使之获得加持。
三、《嘉岸拉桑》中煨桑仪式的物品考
1、动物
(1)马(???):藏族自古以来是一个兼营农牧的民族,他们很早就开始了逐水草而牧的历史。马的饲养是藏族先民从单纯狩猎走向畜牧业的一大标志。藏族史料认为,西藏远古时代就有了三趾野马。考古发现,西藏上古的骨器有许多由马骨制成(如骨针、骨拒),后世藏族甚至还把马尾作为“必枉”(一种乐器)的弦。在日常生活中,人们主要是把马作为代步工具(人骑马出行),或者是交通工具的牵引物(由马拉车),有时还用马来搞驮运,物品盛于马背的褡裢之内。在青藏高原,因为有了马做交通工具,这就减轻了人在崎岖山路、广袤土地上的许多脚力。马之于藏族物质生活如此重要,自古以来有着超自然力信仰的藏族就可能把马人格化,进而神化,这样,马就成为藏族精神生活中不可缺少的因素。
藏族还将马作为沟通人与祖灵的神物。在藏族的许多与部落祖先灵魂发生关系的仪式中,马是这种仪式的重要角色。现在遍见于藏区各地的祭“拉则”(意即作为部落祖先的山神)活动中,有一道重要的仪式--放风马(藏语“隆达”,隆为风,达为马,是一种印有马匹的纸片或布条),放风马时必先煨桑,随着烟起,祭者抛出风马并伴以祝词。这种仪式与藏人趋神避邪、求交好运的心理有关,它是通过画中的马的升腾来完成的[8]。
(2)黄牛(????)和母犏牛(????)
黄牛(偶蹄目牛科牛亚科动物,学名:Bostaurusdomestica),角短,皮毛黄褐色或黑色,也有杂色的,毛短。用来耕地或拉车,肉供食用,皮可以制革。黄牛被毛以黄色为最多,品种可能因此而得名,但也有红棕色和黑色等。其在中国的饲养头数在大家畜中或牛类中均居首位,饲养地区几乎遍布全国。
高原畜牧业生产有多种,牧区主要是按季节轮流转场放牧的半定居游牧类型,半农半牧区和农区则为定居游牧及定居定牧类型。畜种类型主要有藏绵羊、藏山羊、黄牛、犏牛、牦牛、野牦牛、马、骡、驴等。驯养牦牛,培育犏牛,种植青稞,是藏族人民在人类文明史上的特殊贡献。
犏牛是牦牛与黄牛奶牛等普通牛种通过种间杂交产生的后代,是青藏高原地区具有藏酷特色的畜牧动物。外貌介于双亲之间,躯体高大,整体结构匀称,公牛多有角。被毛短,绒毛较少,毛色多倾向父系,适应高海拔、低气压、冷季长的生态,也能适应海拔较低和气温较高地区。犏牛根据用途不同,可分为奶犏牛、肉犏牛、役犏牛等等。在一定条件下,犏牛的产肉量比牦牛要高,但肉质也差于牦牛。在青藏地区的发展史上,犏牛为该地区经济社会做出了巨大贡献,犏牛的作用和贡献甚至超过牦牛。
(3)山羊(????)和绵羊(???)
山羊(????):偶蹄目牛科羊亚科山羊属动物,又称夏羊、黑羊或羖羊,和绵羊一样,是最早被人类驯化的家畜之一。全球已有一百五十多个山羊品种,中国是世界上山羊品种资源最为丰富的国家。西藏山羊产于青藏高原地区,该品种体小,体质结实,体躯结构匀称。额宽,耳较长,鼻梁平直。公、母羊均有角,公羊角型很不一致,主要有两种,一种呈倒八字,另一种向外扭曲伸展;母羊角较细,多向两侧扭曲。
绵羊(???):偶蹄目牛科羊亚科绵羊属动物,头短,身体丰满,体毛绵密。雄羊有螺旋状的大角,非常有威严但其实是起好看的作用,雌羊没有角或仅有细小的角。毛色为白色。藏绵羊是西藏分布最广、数量最多的畜种之一。藏绵羊性喜冷凉干旱,耐高寒、耐干旱性能好,饲养经济效益高,故饲养数量大,分布广。
绵羊和山羊在体态上的区别很明显:绵羊的躯体丰满,头短,公羊有螺旋状大角,母羊无角或只有细而小的角,毛细蜜、多为白色。山羊躯体较瘦,头长,颈短,角三棱形,呈镰刀状弯曲,一般毛粗而短,毛色多为白色,也有黑色、青色、褐色或杂色的。
藏族有羊崇拜的习俗。古老的西藏阿里日土岩画、藏北那曲岩画中就保留了近三千年前的动物岩画,其中题材最多的便是各类羊的形象。在这些古老岩画中,有机敏可爱的藏羚羊、有力大威猛的羱羊、有角呈半螺旋的盘羊、也有岩羊、黄羊和绵羊等。
相传,大昭寺建寺之前,尼泊尔尺尊公主曾请大唐文成公主为她堪舆风水,卜算基址。据说文成公主按照八十部汉族历法,日察地形,夜观天象,运用阴阳五行之术,推测出整个西藏的地形就像一位仰卧的魔女,而拉萨的卧塘湖恰好就是魔女的心脏,只有在湖心建寺修塔,才能降伏女魔,兴盛吐蕃。文成公主又根据五行生克之理,向赞普建议最好用白山羊驮土填湖。吐蕃国王赞普松赞干布采纳了文成公主的建议,当即下令填湖建寺,人们赶着成千上万的白山羊驮着泥土往来运输。寺院建好,为了纪念驮土的白山羊,故将寺院命名为“惹刹”。“惹”,藏语意为“山羊”,“刹”为土,“惹刹”就是羊驮土填的地方;也有藏文史料说,拉萨就是“惹刹”的变音。如果按照古藏语含义解读,那么,今天的拉萨之地,也可以说是“山羊驮土”之城了[9]。
(4)蛙(????)和蛇(?????)
蛙(????):无尾目两栖纲动物,无尾,后肢长,前肢短,趾有蹼,善于跳跃和泅水,种类很多。在严格的意义上,仅指蛙科(Ranidae,即赤蛙科)动物,但蛙一词常泛指皮肤光滑、善跳的无尾目动物,以区别体肥、皮肤多疣、齐足跳的种类(称为蟾蜍)。
蛇(?????):蛇亚目动物的统称,是四肢退化的爬行动物的总称,属于爬行纲蛇目。正如所有爬行类一样,蛇类全身布满鳞片。
才让在《藏传佛教的信仰和民俗》中提到,藏族用蛇和青蛙祭祀龙妖[10]。
在民间,藏族忌食或打死任何水中动物,如鱼、虾、蟹、蛙等,以及蛇、蟒等爬行动物或软体动物,这些动物被归入到苯教神灵“鲁”神系统中,害怕打死了招致“鲁”神的不满,给人带来灾难。今天的藏区,鱼、虾、蛇、鳝以及海鲜类食品,除部分城镇居民(大多为青年)少量食用外,广大农区和牧区群众一般不食。禁忌习俗是反映人与自然、社会关系的文化形态之一。
2、植物
藤(???):藤本植物一般分布在热带和亚热带地区,但西藏属于高原气候,理论上讲很少有藤本植物分布。但西藏的林芝地区比较特殊,相比于西藏大部分地区,由于雅鲁藏布江的穿过造成的强烈下切形成的河谷地形,又受到来自印度洋的暖气气流的影响,形成了林芝地区特殊的热带湿润和半湿润气候的特征,年均气温8.7度,降水丰富。在特殊的气候条件影响下,使得林芝地区有藤本植物分布。因此,仪轨中提到的“藤”很有可能来自林芝地区。据说,藏区的贵族会使用一种很坚韧的藤本植物制作的马鞭,而且很贵重。可见,藤本植物在藏族人眼里应该是一种“稀少而高贵的植物”,拿来作为煨桑植物的首选也是情有可原,但具体使用的是哪一种藤,有待进一步考证。
竹(?????):多年生禾本科竹亚科植物,茎为木质,分布在热带、亚热带地区,种类很多,有的低矮似草,有的高如大树,生长迅速。可见,西藏并不是产竹子的地方,只有不多的种类能在西藏见到。如:香竹属的西藏香竹(Chimonocalamustortuosus)[1],产自西藏东南部;牡竹属的西藏牡竹(Dendrocalamustibeticus)[2],产自西藏墨脱;梨藤竹属的西藏梨藤竹(Melocalamuselevatissimus),[3]产自西藏东南部。
柏树(??????):在煨桑植物中,柏树是很常见的。因其小枝扁平侧出,形类佛手合十,颇具佛缘。再因柏树易燃,煨桑时,柏树枝桠常被铺在底层,也最先被点燃。因其枝叶自身芳香,被人们视为香洁之木,用柏树点香,烟比较轻,能补心脾而畅中快膈,定惊悸以益智安神。有的资料说,煨桑用的多是侧柏属的侧柏(Platycladusorientalis)[4]和扁柏属(ChamaecyparisSpach)[5]。还有一种西藏特有的柏木属植物西藏柏木,也可能用来煨桑(Cupressustorulosa)[6]。柏树是苯教四种永恒的标志之一,并认为焚烧植物,特别是焚烧柏枝所产生的烟雾能净化人所遭受的各种污秽[7]。
柳树枝(??????):柳树是旱柳、腺柳、垂柳等柳属植物的总称,多为灌木,有的是乔木。柳树因柳和“留”同音,所以古人常以柳赠友,以表达依依惜别之情。据史料记载,贞观年间,唐太宗李世民曾传旨天下,“驿道栽柳树以荫行旅”,从此,所有大唐国土的驿道柳树成荫。西藏拉萨大昭寺前有一棵“唐柳”,又叫公主柳,据传为公元7世纪中叶文成公主远嫁西藏松赞干布时,特地从长安带去的柳树苗,种植在大昭寺周围,以表对柳树成荫的故乡的怀念。随着后来柳树遍植,公主柳成为西藏柳树的起源。因此,煨桑仪式中提到柳树枝,也是当时中原文化和藏族文化相融合的一个见证。
蒿类(??????):蒿有很多种,其中用于煨桑的主要是香蒿。西藏古诗中说:“高高山上有九物,柏树桦树和杨树,断岩石板和洞穴,茅草野蒜和香蒿。”在中国植物志里,别名“香蒿”的就有三种菊科植物,分别是:蒿属的圆头蒿(Artemisiasphaerocephala)[1]、蒿属的猪毛蒿(Artemisiascoparia)[2]和绢蒿属的民勤绢蒿(Seriphidiumminchunense)[3]。从三种植物的分布来看,只有蒿属的猪毛蒿能生长在海拔-米的地区,而西藏自治区的平均海拔在米以上。由此推断,香蒿更可能是指猪毛蒿(Artemisiascoparia)。
藏麻黄(???):麻黄科的植物(Ephedrasaxatilis)[1],产于西藏南部山区及拉萨附近海拔-米地带。是藏药的一种,又叫策效木,主治发汗解表、平喘止咳、利尿消肿。
红柳(??????):学名多枝柽柳(Tamarixramosissima)[2],高原常见的植物,遍地生根、开花、结果。沙丘下的红柳,根扎得更深,把触须伸得很长,最深、最长的可达三十多米,以汲取水分。高寒的自然气候,使高原人很容易患风湿病,红柳春天的嫩枝和绿叶是治疗这种顽症的良药,能使多少人摆脱了病痛的折磨。因此,藏族人亲切地称它为“观音柳”和“菩萨树”。西北民族大学的才让教授认为:红柳还有可能是生长在盐碱地的一种杨柳科植物,当地人叫“沙柳”,因为在甘肃一带这样的植物特别多,易于采集。
冬青子(?????):西藏冬青(llexxizangensis)[3]是西藏特有的植物,多生长于海拔米的山坡冷杉林中,为四季常绿乔木。冬青叶有清热解毒作用,可治气管炎和烧烫伤。冬青果熟后红若丹珠,在整个冬季都不会从树上掉下来,常被鸟类作为过冬时的粮食贮藏。
高山柳(??????):《中国植物志》中显示的高山柳,学名杯腺柳(Salixcupularis)[4],杨柳科植物,小灌木,生于海拔-米间的高寒山坡。我曾请教才让教授,前面已经提到柳树枝,这里为何又把高山柳列出来,他说很有可能“高山柳”是另一种小灌木,有待以后考证。
煨桑仪式中所使用的植物,统称“煨桑植物”。藏区地域广阔,各地区之间在自然环境、植物区系组合、植物种属构成和同物种的产量品性上均存在差异,因此实际使用的煨桑植物,在使用原则和种类结构上也存在一定的地域性。
维克尔勒等人在介绍四川省木里县水洛乡藏族的植物知识时[25],曾谈及他们选用煨桑植物的三个标准:其一是植物燃烧时产生的气味应芳香宜人;其二是燃用植物时产生的桑烟越白越好;其三是植物生长的海拔越高越好,因为越高就越接近于神灵。
在云南藏族的主要聚居地,滇西北的迪庆藏族自治州,煨桑植物的选用的一般原则有:无毒、芳香无异味、外观美而不怪、有佛缘、符合特定药效配给、常青、多有种子以及本土出产。煨桑植物主要有:柏类,如扁柏、高山柏、侧柏;松类,如高山松、丽江云杉;其他灌木类,如锥线樱桃、云南丁香;草本类,如大丽花、尼泊尔香青、伞房尼泊尔香青、美叶青兰;蒿类,如白蒿。煨桑时,将这些有香味的植物焚烧,上面撒上酥油炒面、乳块以及五谷等,供上净水[26]。
《论藏族的焚香祭神习俗》一文中指出:藏区焚香时焚烧的香末主要由爬地柏、柏树枝、杜松、冬青子等混合而成,有条件的还加进一些紫檀香、白檀香、柯子果、藏红花、甘松等。当然,还有糟把和酥油搀拌的香末。比较讲究的在焚香时还加些酪乳、冰糖、红糖和蜂蜜等所谓三乳、三甜及药物。另外,焚香时还要洒少量茶水、青棵酒和水等[27]。
人们用桑烟祭祀神灵,大致有以下一些因素:首先,焚烧的植物大都带有香味,这些植物燃烧后,散发出浓香的气息。香味随风飘向四面八方,可以使更多的神灵得到供养,从而赢得更多神灵的欢娱,受到更好的保护。其次,用于煨桑的植物大都是人们生活和周围常见之物,香柴、野嵩、杜松及冬青子等在高原到处都有,易于采集;至于糌粑、乳块,更是牧民的日常食品;柏枝在一些地区虽然较少,但也绝不是什么稀罕之物。再次,烟祭的植物都来自于大自然,未受任何污染,这样就不会因为污秽而受到神灵的责怪。此外,使用植物进行烟祭,符合佛教不杀生的教义。煨桑习俗是人和环境相互作用的结果。
从化学成分上来讲,煨桑植物多是因为它们本身含有具有安神去瘴功能的芳香油成分,在燃烧的过程中不仅能产生令人神清气爽的香气,也因为其缈缈轻烟能让人在精神上有所寄托,获得心理上的安慰。《众神的植物》中提到:在致幻植物的作用下,经验事物的自我和外在世界之间的界限视迷醉程度而会消失或变得模糊。一个回馈机制在接受者与发送者之间建立起来。部分的自我深到外在世界,进入我们周遭的客体里。客体开始活了起来,有了较玄妙与不寻常的意义。这会是个愉快的经验,或是可怕的经验,意味着被信任的自我之散失。新的自我觉得和外在客体,以及与其他人的人类之间,以一种特别的方式狂喜地相连接。玄妙沟通的经验甚至可能大到与整个天地万物合二为一的境界。这种在适合的情况下能借致幻物达到宇宙意识的境界,此境界与不自主的宗教狂喜(即所谓的与神秘结合)联接,或与东方宗教生活经验里的三昧或开悟有关系。在这两种境界里,所经验的现实都考超越实体来阐释,而在后一现实里,天地万物与自我,发送者与接收者乃是一体(理查.伊文斯.舒尔兹等,,-)。经加行中的净化和正行开端的修观,在祭祀者周围制造出了一种神秘而特殊的环境或氛围,弥漫着要与无际的宇宙间的精灵想沟通的气息。神秘、直观、感性也是藏传佛教祭祀的特色之一[28]。
3、其他物品
煨桑仪式中还提到其他的物品。如“三白”:酸奶/乳酪(??)、牛奶(?????)和酥油(??)。“三白”纯净洁白的特质象征着精神滋养和断灭一切恶业,常作为净化物用于各种密宗仪式中[29]。另外,仪式中还有“三甜”:白糖/冰糖(????)、黑糖(??????)、蜂蜜(????????)。
弓箭(???)与矛(?????):对这些武器的使用,可见煨桑早期是部族的男子外出狩猎或征战回来时,为了驱除因战争或其他原因沾染上的各种污秽之气而进行的仪式,后来才慢慢转化为祭祀仪式。
旗(???????)与幡(???????):藏区各山河路口寺庙民舍等处都可见到印有经文图案成串系于绳索之上的小旗,这一面面小旗在藏语中称为“隆达”,“隆”在藏语中是风的意思,“达”是马的意思,也有人称之为“祭马”、“禄马”、“经幡”、“祈愿幡”,不过,人们更习惯称它为“风马旗”,因布条上画有风马一只,寓意把祷文借风马传播各处。
鼓(???):藏鼓是一种长把子双面圆形木制鼓,是一种流传很久的乐器。在不同的场合,所使用的鼓的大小厚薄也不一样。
海螺(????):作为乐器用的海螺,曾是古战场上的军号,佛教传入后,将其变成法螺,成为法会上吹奏的一种乐器,举行各种法事活动时由司号僧吹响。一般都镶金嵌银,附加有饰件和吹口,其中最有名的当属镶翅法螺。
法螺为佛教法器,为密宗必备之法器、供器。法螺之梵文为dharma-sankha,汉译为商、珂贝,又称为法赢、宝螺、金刚螺、蠡、蠡贝、螺贝等。为佛教“八吉祥”之一,《佛教器物简述》载:相传释迦牟尼诞生时,天上献上种种供品,此八吉祥即为天人所供,故密乘行人常用此来装饰佛坛。其中,白色法螺代表佛陀的三条颈纹,表征着佛陀的法音如法螺一般广大悠扬,使一切有情入于解脱、究竟涅槃。
海螺有左旋右旋之分,在佛教中,往往以右旋为吉祥、佛之毛发、佛之眉间白毫、佛之万字、绕佛塔庙、持用转经筒、皆为右旋,右旋螺与此类似。有称,左旋代表了众生的业力,而右旋代表着佛法的力量。与左旋螺相比,佛家更为推崇右旋法螺,右旋螺是佛门至宝。右旋海螺用于佛教法器的历史约有两千多年。《八瑞相》一文介绍说:相传,释迦牟尼佛在鹿野苑初传佛法时,帝释天等将一右旋白色海螺献给佛祖。可见,右旋白海螺是佛教中最重要的供器之一,成为供养上师三宝的至为殊特、胜妙的供品。
可见,《嘉岸拉桑》中,煨桑仪式前期仅准备的物品,具有明确名称的,动物有七个(马、黄牛、山羊、绵羊、母犏牛、蛙、蛇)、植物有九个(藤、竹、柏树、柳树、蒿类、藏麻黄、红柳、冬青子、高山柳),还涉及到贝类,另外还提到“各种香料、谷物、药物、花朵、宝物和香液”,但没有细说具体种类。可见,它包含丰富的博物学内容。
三、从煨桑物品探讨藏传宗教的演变
苯教是藏族宗教文化的一部分,它吸收了很多自然宗教的成分,又有所不同。自然宗教是泛生论的自然崇拜,而苯教是体系化的万物有灵论认为宗教。苯教有完整的传承体系、创始人、系统的交易和教法,有经典、信徒和寺院,都与自然宗教不同。苯教早期主要崇拜天、地、水、火、雪山等自然神灵,还崇尚念咒、驱鬼、祓禳(fúráng)等仪式,由巫师(又称本师)主持。苯教曾统治过藏族地区,是具备强大政治势力的宗教团体。藏族原始宗教的祭祀仪式,包括煨桑、血祭、跳神三个内容。在举行宗教仪式时,这三个内容,往往都是一并举行的。后来,苯教还将其毫无变动地纳入自己的祭祀仪轨。
八世纪后,自佛教传入雪域高原之后,对藏族社会历史的发展进程及藏族人的精神价值观念产生了重大而深远的影响。佛陀慈悲为怀,戒杀众生的思想无不影响着藏族的伦理观念和行为方式。
佛教在教理上对煨桑持否定态度,因为煨桑祭祀的对象一般是世间神,而世间神也属于六道轮回中的生灵,它们不能普度众生,只能解决人间短暂的利益。而佛教的终极目标是涅槃,是脱离六道轮回。表现在人世的生活,佛教教导人们要知道世间的一切是一种不切实际的追求,这些执着的对各种利益的追求,最终将是一场空。而重要的是今生多做善事,积累功德,修来世。但人终究要活在人世,解决各种各样世俗的事情。所以煨桑在民间大有市场,人们认为煨桑是一种很有效的达到目的的方式。人们相信只要你虔诚的召唤,这些神灵都会来帮忙,所以世间神也是一类非常繁忙的神灵,在民间有说一年中某个地域神磨破了多少双铁靴的说法。
从佛教传入前的大规模血祭杀牲,到接受佛教后祭祀活动中的替身多玛仪式(即用木头、面粉制作的牛羊等动物祭祀形象),再到藏传佛教后弘期藏区各大小寺院举行的放生仪式,或放生节日,无不体现出佛陀伟大思想对藏族人心灵深处的影响、滋润与制约[30]。
以马为例,苯教徒视马为往返于人神之间的通神物,杀马祭神是苯教超荐仪式中一个十分庄重的做法。《旧唐书》云,吐蕃赞普“三年一大盟,夜于坛墠之上与众陈设肴撰,杀犬马牛驴以为牲”。佛教进来以后,人们围绕着是否可以继续在仪式中杀牲(含马)展开了激烈的斗争。《贤者喜筵》记述赤松德赞时期佛教徒在论辩中击败苯教之事,事后赞普宣布藏民不得信苯教,不准为了超荐而宰杀牛马;《巴协》记载了赤松王死后王子为其超荐,“奉苯大巨在扎玛措姆山架帐,从马群中挑选出多匹体格强壮、跑速快的马匹,修制了马场,决定为先王单独超荐”,此事遭到王子牟民赞普的拒绝,佛教徒贝惹杂纳指出:“苯教师堆积兽皮,在罪之上增加新罪,行施错误之法”。佛教大举入藏后,藏族食杀动物也有了许多禁忌,如忌食奇蹄牲畜(如马)的肉。拉卜楞寺每年正月初八日要举行放生节,届时将备好的马等牲畜系上彩带放走,任其自生自灭[31]。
同时,苯教将一部分佛经吸收改编成苯教经典,并产生了和佛教近似的教义;与此同时,藏传佛教也为了更好地吸引信众,大量融合苯教意识和思想,最后苯教和藏传佛教变成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复杂局面,以至于一些学者将苯教视为佛教的一个支派[32]。
在《嘉岸拉桑》的祭品中所使用的赎命物,即前面提到的各种动物的形象,可能也与早期宗教或高原土著宗教有关。在早期的藏族社会(尤其是佛教传入之前),用活生生的动物或人来祭祀神灵是非常盛行而普通的做法。《新唐书?吐蕃传》、《空行智慧胜海传》、《格萨尔王传》等书籍中有关以动物为祭祀品的记述,已为人们所熟知。甚至有些地区,佛教传入以后,至今仍顽固地保持着用动物祭祀的血祭。佛教密宗的祭祀或一些法事中也使用人体的某些器官,及动物的血肉等。如此,印度佛教密宗与高原土著宗教(原始苯教)祭祀时所使用的祭品上具有某些共同点,即使用动物的血肉。但也有质的区别,印度密宗仅仅象征性地使用,量小且绝不用活物。而原始苯教则用活生生的动物来祭祀,而且量很大[33]。
不杀生,并尊重所有的生命物是佛教的根本教义之一,牺牲大量的动物来祭祀神灵,显然有悖于佛教教义。但是原始苯教作为一种传统的习惯势力在民间的影响是巨大的,佛教在藏地的发展过程中看到民间宗教行为在民众生活中的重要地位,所以为了民众接受这种新的宗教,没有刻意的排斥这些宗教行为。其中就有煨桑仪式,但从形式到内容都进行了一定的改变。在形式上,严禁红祭,要保证祭品的“干净”(这种干净是宗教意义的洁净,在此是指不能用血肉及动物的皮毛骨等);在内容上,佛教时期的煨桑更多了一种供养的含义,而苯教时期的煨桑更注重净化的作用[34]。用佛教的精神和价值观来改造、融合藏族社会原有的传统,主要是在公元十一世纪到十四世纪之间进行的。这种改造、融合的面很广,从神话故事到占卜、传神无所不包,《嘉岸拉桑》的祭品中就体现了这种改造与融合,是苯教和佛教结合的重要证据。
四、总结
煨桑起源很早,是远古人类包括高原先民的祭祀方式之一,后来与佛教的有关仪轨相融合。它在正式的仪轨中具有净化环境,消除邪气、秽气,净化人和神灵的功效。通过焚香精华周围环境,消除不净、秽气、并认为每个污点、鬼、秽物、魔都应需要净化。这种净化不仅仅包含被神灵保护的人,还包括招请的神灵本身。因此,它改变了神的面貌并为他们获得了洁净状态。后来,这种仪式从“净化”逐渐扩大为一种祭祀神灵的代名词,用袅袅香烟送去人们的祭品。普通家庭每日的煨桑仪式就是对神的祭祀,用袅袅香烟送去人们的祭品,这种思想自古延续至今[35]。未举行仪式前人要做好一系列的筹备禁忌守住后,才能使得仪轨起到效果。因此,人们特别注重自己的言行;不随意谩骂他人,克制短时内戒肉,小心踩踏脚下的昆虫等。这样就会锻炼人坚强的毅力,利于好的品性的培养。
藏族的煨桑习俗,可谓渗透到了生产生活的各个方面,人们以为神灵高兴,就会保佑庄稼丰收,牧业兴旺,人生无灾无疾,使一方水土和平安宁;众生愉快,人心向善,勤劳致富,创造祥和宁静的家园,乐享天年。神和人各得其所,皆大欢喜,娱神是手段,娱人是目的。
《嘉岸拉桑》中煨桑仪式前期,仅准备的物品中,就涉及到七种动物、九种植物,还有贝壳等,包含丰富的博物学内容。通过对这些物品及其文化内涵的探析,表明该仪轨是公元八世纪佛教传入藏区,与苯教开始融合的时期留下的产物。祭品中所使用的赎命物就是二者结合的现象,是苯教和佛教融合的重要证据。佛教本身不具备鲜明、强烈的排他性,而是宽容吸收当地的传统文化,并找到共同点进行调和。
藏族煨桑材料的选择本来都具有原则性,但是不同时期在材料的选用上却突出了灵活性,煨桑材料都是与藏民生活密切相关的用品和食品,文化传统内部的差异性导致了用物的变化。例如,有的家庭用卫生香和藏香代替了传统煨桑材料的做法,而且煨桑炉形貌呈现多样化的特征,有的家庭甚至用灶膛代之[36]。可见,同一个地域下,不同时代中仪式物品的变更,背后蕴含着地方性文化内涵随着时代变迁的过程;同时,不同地域,相同仪式的物品之间的差别,也体现了不同地方性知识的情境性和相对性;这些文化在传承的过程中,又自有其系统性和默会性。对不同时期、不同地域的地方性知识进行收集、整理、研究和保护,对于人类的文化传承有着不可估量的意义。
感谢西北民族大学历史文化学院的才让教授对伏藏文的翻译,感谢西北民族大学的尤拉才让(硕士研究生)在寻找《嘉岸拉桑》文本过程中提供的帮助,感谢北京大学的王钊(博士研究生)在研究方法上的建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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该文已发表在《宗教研究》杂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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