萌短故事·虐
古言
短篇。
——挽春谣《常青树》
01
秋时的京城风有些大,此时冷风簌簌,谢温书只好裹紧了身上有些薄的衣袍。
恍惚间,见到康孝宫门前那刻意匿藏在棵榕树后人影。
谢温书心中想发笑。
她藏也未藏好,发上斜插的金步摇都露了出来。
于冷风中叮叮当当的,甚是悦耳。
许是一时走了神,脚下被绊了下双膝一软他便栽倒在地了。
姜易烟以为自己藏得很好,见着他摔了一跤噗嗤一声就笑出声来。藏也藏不住了她便朝他步进屈下身子瞧他,谢温书一张脸涨得通红,却不敢抬起头来。
却听她声音轻柔,轻声地唤他:“小太监?”
姜易烟要伸手去拉他,可微凉的指尖刚触碰到他的手,他却猛地抽回手去。望着她满是警惕和阴冷。
如同触了电一般迅速地收回了手,那反应比她都大。
姜易烟愣了愣,洁白的手僵在了半空。
良久姜易烟才寻回飘远的思绪,葱白的手指掩嘴轻轻咳嗽了两声,一团白雾从口中吐出,望着他轻声道:“对不住。”
眼前的人生着一张洁白的脸,大抵是不爱说话,姜易烟也不想去为难,便不等他回话又抢在前头开了口:“你是杂役房的?”
谢温书方才颔首,仍是不作答。
悄悄地,将手背到身后去。
于她瞧不见的地方,将被她攥过的手擦了又擦。
他厌恶他人触碰自己,厌恶至极。
“罢了。”
轻轻一句。
目光于他身上错开,姜易烟出来好一会儿,外头风冷如今她有些挨不住了,“我亦不为难你。”
不过是瞧着他生得好看了些。
就那样不自觉的引去了她的目光罢了。
-
谢温书打小就进宫来了。
平日里宫人皆唤他作小福子,无人记得他叫谢温书。
他性子偏软,总遭人欺负。
十一岁时遭人设计陷害,自打那后他就未再从杂役房出去过了。
谢温书总是在无眠的夜里睁着眼盯着发霉的墙壁瞧,在脑中一遍又一遍重复自己的名姓。
他生得好看,总是平白无故遭人惦记。
见惯宫中那些腌臜事,再加上年幼时发生的那些叫人恶心的事,谢温书便厌极了有人与他亲近。
那从心底里的厌恶,叫他作呕,挥之不去。
谢温书不知道姜易烟怎么那么多话。
他不过是去康孝宫送过几回恭桶,就这样被她盯上了。
她成日伏在康孝宫宫门前的石桌之上。
就那般趴在石桌上歪着脑袋定定地盯着他瞧,一双乌眸一眨不眨的,瞧得人耳根都要泛红了。
她大抵是太无聊了。
久而久之,一同送恭桶的小太监也在私底下打趣他。
说康孝宫那姑娘瞧上他了。
只有谢温书知晓,哪来的喜欢,她不过是太无聊了。
宫人皆偷偷猜测那姑娘的身份,有的说是太皇太后身边的贴身宫女,有的说是新选的采女。可谢温书想,依他看这姑娘是宫女也是个得宠的,不然怎么每日都这般清闲?
每日被她盯着后脑勺瞧,谢温书觉得,自己都要被她盯出个窟窿了。
终于他是忍不住了,踱步到她跟前,站定闷声问:“你成日趴在这你没有自己的事情吗?”
眼前的小姑娘不过十五的年纪,仰着脸望着他咧嘴笑笑,可见他一脸肃穆又生生掩下脸上的笑容冲他摇摇头。
“你是太皇太后身边的宫女吗?怎么会如此清闲。”
“不是啊,我是太皇太后的外孙女。”
糟糕。
是个主子。
那一刻,谢温书脑子都要炸了。
浑身的温度就好似从身体抽离而去,他哆嗦着手脚,颤颤巍巍地跪了下来。额上冷汗直冒,连手心也沁出了汗珠,“奴才多有不敬望请郡主恕罪。”
“你是唤作谢温书嘛?”
听见自己的名姓从他人口中出来,谢温书心口咯噔了一下。
他心下寻思该如何作答之际,那姑娘又笑道:“不说也没事,我唤月儿去打听,总会有人知道的。”
姜易烟莞尔,炽热的目光就那般张扬的落在了他身上,将他打量了一番,“若是打听不出来我便去问祖母,祖母不知我便去问圣上。”
谢温书越发觉得头皮发麻,虽一直待在杂役房里。
但他亦是听说过,当年长公主不听太皇太后规劝势要远嫁,而后生下安祯郡主没多久就去了。大驸马痛失爱妻一蹶不振,而后向先帝请辞去往边境。
太皇太后对这安祯郡主宝贝得不得了。
连同圣上也是对这表妹疼爱有加,得罪谁都得罪不起她啊!
他不是不说,他是不敢。
谢温书将脑袋低得更低了,轻声应道:“是。”
声若蚊蝇,几不可闻。
水色绣花鞋入目,见到她溅上了污泥的裙摆,顷刻间谢温书身子抖得更厉害了。不清楚这位主子的秉性,他更是惊慌,额头紧贴着冰冷的青砖,“郡主唤奴才作小福子便好。”
姜易烟眼中染上疑惑,双手扶膝躬身瞧他,不解:“为何?”
真不知晓,她真是时常出入宫中吗?
“因为……因为……”
支吾了个半天,谢温书才把下段话接上,可依然是带着颤音满是惊恐:“在宫里头杂役房里,都是唤奴才作小福子的。”
“哦——”她细细端详着眼前的小太监,摩挲着下巴,唇间吐出冗长的一声。
于等候中。
他惶恐到了极致,生怕这位主儿一不高兴就同太后告状去了。
又是这般无礼的待她,若是太后怪罪,他脑袋也不用要了。
如同等待判刑,煎熬又惶然。
可那道轻柔的嗓音入耳,却是轻飘飘的一句:“那我偏要唤你作谢温书。”
02
姜易烟总是梳着飞仙髻,喜爱深色的衣裙。
笑起来脸颊上有两个小梨涡,瞧着好看的紧。
太后总说,她生得就像她阿娘那般,是个美人胚子。
可每一回说起明乐长公主,她便是要哭,哭女儿早逝,还哭姜易烟打小没了阿娘。哭着哭着便又会睡过去,醒后又会继续哭。
姜易烟自打从娘胎里出来就未见过阿娘。
自小,连爹爹的面都都少见,从小到大呆在宫里的日子比在家中都要长。
但在皇宫里长到了十岁她便被大驸马接回了将州。
直至及笄这年,她又被太后接入宫里来,伴在太后身边。
被接进宫里那一日她生了场大病,预先设想的接风宴也一再延后,最后她病好了还是太后的太皇太后设宴为她接风洗尘。
说是接风洗尘,倒不如说是替她送去病灾。
没多久,宫中政变,整个皇城就好似被笼罩在阴影中,她怕了好些日子,被困在康孝宫里头,着实是要闷坏了。
嘉祯帝夺回皇位后,康孝宫的宫人却换了一批。
嘉祯二年秋,姜易烟见到了谢温书。
每日呆在康孝宫,不是陪着祖母诵经就是礼佛。
她太无聊了。
于是便留意到了那每日来运送恭桶的小太监。
见到他那般质问自己,转瞬又扑腾跪下瑟瑟发抖的模样,太可爱了。
有些想叫祖母要到身边来,可夜里辗转思虑,最终还是放弃了。
自从知道她是安祯郡主后谢温书开始躲着她了。
于是她就更无聊了。
每日伸长了脖子候在宫门口。
月儿打趣她说,小姐这般像极了等候丈夫归家的新妇。
姜易烟气得直瞪眼,可每日还是会候在康孝宫门口。
最后,她自然没有候到谢温书,但她是顺利的感染了风寒,当夜发起了高热,吓得太皇太后请了好几个太医来,就连嘉祯帝也来了。
入秋时气温渐冷。
放眼瞧去远处的青山皆是枯黄。
谢温书手冻得有些冷。
一同送恭桶的小五颇有些烦躁,便絮絮叨叨地同他抱怨了一路。
大抵是天冷衣薄,句句不离。
“怎的好似有几日未见到那姑娘了。”
小五无意的提及,谢温书倒才想起来这么一回事。
忽的心底就生出了几分疑惑。
木车轱辘声在耳边萦绕,绕过了回廊,二人途经一处别院。
小院里树木婆娑,冷风掠过耳畔,落了一地的枯叶却无人清扫,尽显冷清。
他听见小院里传来细微的咳嗽声,神使鬼差的,迈腿踏过了门槛。
这些年小五性子越发的急躁了,见谢温书不走他便扔下一句话,自己先推着车回杂役房去了。
步入庭院的转瞬,谢温书突然又后悔了,又转过身要走,姜易烟身边的丫鬟月儿正巧出门,见了谢温书急忙赶来挡在了他跟前。
她眼中带着几分焦急,展开双臂拦在跟前急道:“你来的正好,小姐不愿意喝药,你快去劝劝!”
这话有些莫名其妙,还未来得及说话就好似被驱赶着一般,被那丫鬟赶入了厢房。
房中纱幔重重叠叠。
青瓷冰裂香炉白烟袅袅,甘松香香气袅绕。
冷风于半开的小窗灌入房中,惹得烛台上的红烛忽明忽暗。
这一瞧就是姑娘家的闺房,布置装饰满是女儿家的气息。
“咳咳。”
“小姐,你便喝了这药吧。”
他听见里头传来姑娘轻轻的咳嗽声和丫鬟带着焦急的规劝声,脚就似灌了铅一般,立在原处抬不动脚。引他进屋的丫鬟也随着进屋来了,急忙拽着他的衣袖就将他往里屋拉,还冲着里头喊:“小姐,你快瞧瞧是谁来看你了?”
谢温书心里纳闷。
他才不是特地来看她的。
不过是被她丫鬟给拉进来了。
与前些日子不同,她脸色苍白得很,虚弱地靠在拔步床上,身边站了两个紫衣丫鬟。其中一个端着药,正着急着怎么哄她服药。
姜易烟的性子像极了长公主,一样的倔,一样的不听劝。
只要认定的东西便是死也不会改,任谁说都没用。
于是她说不喝药她便真不喝了。
她又打小身子虚弱,明明喝几日药能好的病她偏是拖上个把月。
屋中烧着炭火,整个屋子都暖洋洋的。
谢温书立在冰凉的手这才有了几分暖意,对上她那双盈着水一般的乌眸,她又冲他笑笑,“谢温书你来了?”
闻言他才想起事来,急忙跪下轻垂眼睫问安:“奴才给郡主请安。”
姜易烟却不是这般讲究这些的人,推着月儿示意带着丫鬟下去,带屋中丫鬟退离她才轻轻拍拍床边的空位,“谢温书,你来陪我聊聊天。”
谢温书眉头一蹙,抬眸见她满脸的欣喜,只好硬着头皮上前几步。
她的目光便追随着他直至他来到床前,见他僵在远处便又拉着他坐下。
“为何我这几日未见到你?”
“禀郡主,这些日子与人换了班。”
“原是如此。”
沉默了会儿,见谢温书不回话她又问:“平日里你就做这些吗?”
谢温书略有些不自在,方想起那丫鬟是寻她来劝的,目光又落到了床榻边月牙桌上那碗热气腾腾的汤药上,“郡主,再不喝药怕是要冷了。”
姜易烟眉头轻轻一蹙,略有些不满:“小太监,你是在逼迫我喝药吗?”
“奴才不敢。”
“这药不好喝。”
“良药苦口。”
“那若是我喝了这药,谢温书能常来康孝宫陪我说话么?”
对上她那双灼热的眼眸,谢温书登时有些不知该如何回话,这康孝宫岂是他说来就来的?可这时,却瞟见敞开的木窗外头的一张脸。
那是姜易烟的贴身丫鬟月儿。
不知何时立在了窗外,如今正冲着他挤眉弄眼。
谢温书会意,迎着姜易烟那带着期许的眼眸,默默地颔首。
姜易烟登时美滋滋的,接过他递来的汤药就喝了个见底。
可喝完却不如喝时那般潇洒,硬是吃了半小盘子的陈皮才缓过气来。
二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更准确的说,是姜易烟问谢温书答。她是开心得很,但谢温书却是期盼着她快些放他回去。
而于此时,置于窗台边的檀木鸟笼里传来声声清脆悦耳的啼叫。
谢温书吓得一个激灵,登时吓得小脸惨白,叫姜易烟看了笑话,无情的嘲笑了他好一会儿。葱白的手指指向鸟笼,轻轻说道:“你瞧,是一只小鸟儿。”
她不知何时凑近了些许,灼热的气息呼在耳畔和脸颊上,酥酥麻麻难受得很。闻声的一瞬他心中咯噔了一下,壮着胆扭头,便瞧见那张近在咫尺的俏脸。
谢温书愣愣地看着她,吓得不敢吱声,额角还沁出了细密的汗来。
叫他看鸟儿,他反倒看她了。
姜易烟也是一愣,定定地望着他问:“谢温书,你很热吗?”
不热,只是太近了。
于理不合,更叫他心慌得很。
想回话,登时有些不知从何答起。
见他这般她又开了口:“我脸上有花吗?”
谢温书才迅速回过头去,盯着那于笼中欢腾跳跃的金丝雀瞧。
可是脑子里却满是姜易烟带着疑惑的脸。
那金丝雀,是祖母怕她烦闷寻人给她从宫外找来的。
关在这被绿萝覆盖的鸟笼里,一日复一日的啼叫供她取乐。
姜易烟视线落在笼子上,见那鸟儿冲着窗外啼叫着。
姜易烟痴痴地望着那鸟儿,心里却生出了几分苦味,轻轻地开口好似自言自语,“我见了这笼里的鸟儿,我的心就好似揪着一般。”
这话把谢温书飘远的思绪拉了回来,闻言,他便下意识地答:“郡主好歹是个主子,不知有多少人羡慕着呢。”
“你羡慕我?”姜易烟掩嘴轻轻笑着,直勾勾地盯着他看。不过弹指的光景,目光又从他脸上移到了檀木制的鸟笼上,那金丝雀在里头啼叫,尔非笼中鸟,又怎知鸟苦不苦?
未等谢温书答话,姜易烟的目光又重新落在他脸上。
他一张脸生得要比女子还美。
面若傅粉,唇若涂朱,眉目柔得不像话,一双桃花眼好似蕴着一汪春水。叫她见了便欢喜,又轻轻开口:“我还羡慕你呢。”
她笑起来眼睛像月牙似的。
像碎了星星在里头,亮亮的。
谢温书忽觉得有些嘲讽。
大抵是她天真,什么都不懂,底下的人拼了命往上挤想要当主子。
她这当主子的反倒羡慕他们这些地底里的泥泞。
心中莫名泛起几丝苦涩,又垂下脑袋轻声回:“太皇太后疼爱郡主,圣上又是对郡主照顾有加,这是百般宠爱,我们这些做奴才的有什么好?”
姜易烟心情大好。
歪着脑袋望向那碧绿的绿萝,轻笑着,“也许吧。”
03
而于姜易烟来瞧,谢温书就是个骗子。
说多来些康孝宫只不过是骗她喝药的幌子。
他还是这般刻意躲避她。
待风寒好了后,她便早起蹲守,还真叫她蹲到了谢温书。
见那人屹立于冷风中,身子单薄,生怕把他吓跑了,姜易烟放轻了脚步悄然靠近,于他肩上轻轻一拍,“谢温书。”
分明这般小心了,可纤纤玉手搭上他肩上时,还是将人吓了个激灵。
在瞧清来人是安祯郡主后,谢温书又腾地跪下了。
毕恭毕敬俯身磕了个头,哆嗦着问安。
“你起来吧,跪在地上怪凉的。”
见他迟疑,姜易烟就要上前拉他,可小手尚未触及于他,却别他迅速躲过颤颤巍巍地起身来了,弓着身子抬眸偷瞄她一眼又迅速垂下眼帘,开口轻轻一句:“谢郡主好意。”
洁白的小手僵在凉风之中,姜易烟久久才缓过神收回手去,心底不禁有些困惑,她不过是好意罢了,反应未免有些太大了。
“谢温书!”
言罢他调头要走,却又从她口中听见她轻唤他的名姓。
可谢温书未在第一时间应答,大抵是嫌他磨蹭,她又自己先开了口,“你平日里可以多来康孝宫吗?”
她果真是太无聊了。
无聊到,逮着个杂役房的下等奴才不放。谢温书心一沉,又将脑袋低得更低了,“郡主,杂役房事多,奴才怒难从命。”
姜易烟哪里知道谢温书的心思,摩挲着下巴思索了阵,权当他是受限于杂役房差事,忽的灵光一闪,又朝他凑近了几分笑嘻嘻地问:“那我求祖母要你过来可好?”
可于他而言,叫他伺候主子,还不如在洗刷房刷恭桶来得自在。
消瘦的身躯一震,额角也冒出细密的汗珠来,藏于袖下的手紧握成拳。指甲陷入手心软肉掐的生疼,连指尖都泛起了白,低声回道:“不好。”
一句低语不偏不倚落到了姜易烟耳里,登时叫她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眨着一双水眸疑惑道:“为何?”
就像一块石头压在心头上,压抑得有些喘不过气。
谢温书眉头紧紧皱着,眼睛一闭一咬牙,壮着胆子把话抛了回去,“郡主为何缠着奴才不放?”
为何?
她思索了一阵,一双乌眸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灰蓝衣袍的小太监瞧,“因着你生得好看,我见了心情好。”
分明她无恶意,也有打趣的意味在里头。
可他听了却心生厌恶,更是簇簇火苗由心底而起。
忘了礼数,当即甩袖就走。
而那日谢温书回去便寻了掌事,未再做过送恭桶的活。
姜易烟不明白,自己究竟哪里招谢温书不高兴了。
她不明白,在康孝宫干事哪里不比那杂役房来的好?祖母又是信佛和善的人,平日里总是清净得很,在康孝宫又不会像杂役房那般劳累。
只知道他在杂役房,却又不知具体在何处。
太想要个结果,于是唤月儿打听了几日,寻了个机会偷偷溜出了门,找了一路才找到杂役房宫人们的住处来。
结果是谢温书避之不见,一般人碰了壁大抵就会走了。
可她这般倔,便非要问个明白,将手拦在门间不让他关门,最后在谢温书一咬牙要关门结果她来不及抽回手一下被门夹得掉了眼泪。
那日上药时,她哭得一张小脸都花了。
见着眼前的小姑娘哭得梨花带雨,谢温书心底无奈。
洁白纤细的玉指生生肿了一圈,动一下都疼。
姜易烟垂眸瞧着,试着屈指,转瞬又疼得眼泪哗哗的掉。见她坐在房中的绣墩上泪如雨下,谢温书心底比谁都着急,当机立断说要去请太医来给她瞧,结果又被她拉了回来,“不能去,若是祖母知晓了,问缘故怎办?”
“那当如何?”
她抬手拭去脸上的泪痕,嘟囔道:“我这都是为你着想,要是祖母追问你就遭殃了。”
最终谢温书只好寻来跌打酒亲自为她擦药,他抖着手,指尖刚触及那抹温热她又哇哇叫了起来,登时哭得停不下来了。
谢温书被她吵得越发慌张起来,额角汩汩冒着冷汗,手也愈发的冰凉。将少量药酒倒入掌心,一股浓烈的中药酒味面扑而来,手上力道也放轻了些,“方才说了要关门,你怎么不知收手。”
“那我也不知你真就这般狠心呀!”
谢温书被她的话噎了一下,登时不知该如何回话为好。
她鼻尖和眼睛都哭红了,像只小兔子,皱着眉头噘着嘴瞧着甚是可怜。
姜易烟抬手揉着眼,含含糊糊地吐出句话来:“你放心好了,祖母若是问起,我便说是刮风时被门夹了手,定不会害你挨罚。”
“我不过是想知晓,到底是哪招你不喜了。”
“郡主言重了,奴才怎会不喜郡主呢。”
他眼眸低垂,鸦睫轻轻颤动着,敛下一眼的澄澈,小心翼翼地为她擦着药酒。
虚假,虚情假意。
姜易烟虽算不上聪慧,但也不至于蠢钝。
他喜不喜,还瞧不出来吗?
“骗人。”
伴随小姑娘的一声轻哼,谢温书动作一僵,擦药的力道不禁加重了些许,只疼得她龇牙咧嘴伸手去拍打他的手背,“疼。”
抬眸瞧他的脸,见他一张素白的脸都沉下来了。
以为他会迅速抽回手去,却未料到他依旧平静,垂头默默替她擦好药酒,再不紧不慢地将药酒拧起收好,“郡主大抵是体会不到,那种别人与自己亲近由心底生出的恐惧感。”
语调轻轻,叫人听不出思绪。
姜易烟眉头稍稍一蹙,身子不由得朝他凑近了些,轻声与他解释:“我好似没有碰你,更对你没有非分之想呀。”
“那郡主那句话为何意?”
擦完药酒后手指麻麻的,她将手肘垫在圆桌上头托着下巴歪着脑袋瞧他。
若有所思的模样,如猫儿一般的眼睛如同揽进了碎星,勾起的唇角好似噙着抹笑意,就这般定定地盯着他瞧。“小太监,脸生来不就是给人瞧的嘛?好看的容颜本就叫人赏心悦目,本郡主说的是不是这个理?”
乌眸咕噜转了一转,转瞬扬起抹笑来,又继续道:“若你不喜他人瞧你,你便寻个麻袋,掏两个洞套在头上,那别人就瞧不见你的脸啦。”
谢温书要被她逗笑了。
她的嘴巴会哄人。
还会说些叫人心花怒放的话,这叫谢温书打心里对她有了新的认识。
自那日后她便时不时偷溜到杂役房来,大抵是嫌脏,她来过洗刷房一回,直被那臭气薰了出去,自此就未再踏进过洗刷房半步。
弄得杂役房都知晓,时常有姑娘来寻他。
每次有人提起,都叫他想挖个地洞钻进去。
而后又有些日子谢温书未再见到姜易烟。
她大抵真是太无聊了。
他也知,他不过也是供她闲暇之时打发时间,有了更有意思的东西或是物事便没他什么事了。
倒也乐得清闲。
可却总觉得哪有些不适应。
趁着空闲偷偷去了康孝宫一趟,见着了她的贴身丫鬟,才晓得天气愈发冷冽,她又感染了风寒,连着旧病复发了。
庭院中树木萧条,他低垂着脑袋,随着月儿匆匆入屋。
见到姜易烟时,她房中的炭火正噼里啪啦得烧着,炉火溅出的火星子烧得正旺。
她靠坐于床榻之上,还有丫鬟在旁边给她念着话本解闷,见了谢温书脸上登时移除了笑容,连声遣退了房中的宫人。
04
“小太监,你怎么来了?”
言罢,她又以手帕掩嘴剧烈咳嗽起来。
谢温书来不及说话,急忙上前去给她顺气。
不知怎地,她咳着咳着身子就往前倾来,紧接着就忽的一头撞进他怀里来了。瞳孔一震身子一僵,手足无措地僵着半天没敢动弹,她却于怀中仰起了脸皱着眉头,“谢温书,我咳得难受。”
闻言,他又急急忙忙去为她倒来茶水。
看着她虚弱,又喂她喝下。
转瞬对上她蓄着盈盈秋水的乌眸,脸青口白的,一张小脸毫无血色瞧得心都随着一揪。笑意却从她娇美的俏脸上晕开,“谢温书你真好。”
像三月里盛开的迎春花,那笑颜入了他眼,一下在心里漾开触得他心尖一颤,登时就红透了耳根。慌忙将落在她脸上的视线收回,敛下眼眸低声回道:“郡主言重,这是奴才应该做的。”
姜易烟仍是笑着,葱白的手指泛着凉意,轻轻戳着他的脸颊,“我病了你还来看我呀,真是有心了。”
“太医来瞧过么?”
姜易烟未答,此时格扇门吱呀打开打断了思绪。
月儿恰好端茶缓步入屋,她苦着一张脸忍不住插嘴:“圣上差人请太医来过,可都被小姐撵走了。”
这些日子,她每日担忧着主子的身子,可当主子的一点也不上心,叫她都要急坏了。
遭姜易烟瞪了一眼,月儿才又重新从屋子里退了出去。
“郡主若是好好吃药,定会痊愈的。”
小孩子都懂的道理才是啊。
眼前的小姑娘却睁着一双水雾雾的乌眸瞧了他良久,瞧得他耳根子渐热渐红,才轻启薄唇轻声问道:“会吗?”
目光过于灼热,叫人连心都跟着烧起来了。
谢温书垂下眼眸躲过她的视线,低下脑袋紧攥着衣摆低声答道:“那是自然,郡主洪福齐天,定能早日痊愈。”
好没意思的话,满满的虚假。
不过是说来敷衍她的话罢了。
某一瞬间,谢温书好似要从她眼中瞧出什么来。
正当快要将丝丝缕缕不明的思绪捕捉时,她却又将眼中的思绪掩下轻轻呼了口气,“谢温书,你该离我远些才是,风寒是会传人的。”
谢温书答她:“奴才身体康健,没那么容易染病的。”
“那谢温书可常来康孝宫么?平日里此处只有我一人,祖母和圣上是不会知晓的。”
不该如此啊。
明知道不该如此。
可不知何时起,对上这双水雾雾的眼却有些开不了口推辞了,拒绝的措辞到了嘴边,可在见到她水光潋滟的眸时,那字字句句终将化作嘴边的一抹叹息。
大抵是怕从她眼中见到失望罢,又或许是因为眼前的人是主子,他拒绝不来。
谢温书是如此劝慰自己的。
过了仲秋,姜易烟的身子好多了。
慢慢的面色也好了很多,又恢复了往日充满生气的模样。
可这天一日比一日冷,谢温书收拾完自己手头的活来到康孝宫的别苑时,庭院里的树经过几日的摧残蹉跎,如今只剩下光秃秃的树干。
乌漆漆的,庭院里不见一个宫人。
经这些日子他大抵也清楚,安祯郡主喜静不喜自己屋子有多余的生人,所以太皇太后才未安排太多宫人在她的院子。
这又显得有些落寞了。
“常青树常青树。”
入屋时,她弯着身立在屏风旁的盆栽前,青花瓷的花盆栽着一株矮小的常青树,她轻垂着眼睫,红润的唇一张一合念叨着什么。
待靠近后,才听清她那细小的言语。
“常青树啊常青树,你何时才能长高啊?”
她鸦羽般的睫毛低垂轻颤,手中拿着一把金色的小剪子立在那,瞧得他有些想发笑,便于她身后驻足轻声提醒道:“郡主,这种常青树是不会长高的。”
姜易烟闻言回头瞪他,神情凶巴巴的,倒像一个冲着人龇牙咧嘴的猫儿。
可她生得太过娇柔,这模样没有半点威慑力。
转瞬,她又冷哼了一声,有些不悦地道,“兴许呢。”
“没有兴许,奴才在各宫主子宫里见过那么多的盆景,就未见过这种树长高的。”
就好似被人兜脑浇下一盆凉水,她一下就焉了,闷闷地哼唧了一声,略有些无趣地垂下了洁白的小手。
见她这般,谢温书忽生几分愧疚了。
抬袖拭去额角细密的汗,又小声补上一句:“也许会有奇迹……”
闻言姜易烟一喜,脸上染上几分笑容,瞧得他心中咯噔一下,又轻轻问她:“郡主为何盯着这常青树瞧?”
“你瞧,常青常青,愿我也与这常青树一般,永世常青。”
她眼中蕴着盈盈的笑意,葱白的小手将他拉过,将二人的距离又拉近了几分。
“可是,常青树可能也有枯萎的一日呐。”
姜易烟喜欢听谢温书说话,可是这句她不喜欢,眉头轻轻一蹙就抬手来屈指轻敲他的帽冠,佯装不悦道:“谢温书,你怎么这般悲观。”
谢温书登时有些哑口无言。
绞着手指发白的骨节,敛下眼中的丝丝异样。
姜易烟又不是傻子,怎么会不知道这常青树不会长高怎么会不知晓这树也有枯萎的一日呢?可有时明知如此,不过是想听个回答罢了。
“我只是想听个回答,你就附和我便是了。”
谢温书一愣,对上她的眼眸又迅速敛下,只低低地回她:“好。”
05
谢温书总想不明白,怎么会有姜易烟这般天真的人。
可有时却又好似看淡生死般。
康孝宫死了只鸟儿,本以为她会因这哭得死去活来,却不曾想,她却是那般淡然地将鸟儿用手帕裹起来,在康孝宫的庭院中寻个空地挖了个坑埋了。
自始至终面上不见一丝伤痛。
谢温书不禁有些奇怪:“郡主这怎么又这般平淡了?”
“自打出生不就是死亡的开始么?我相信,鸟儿也是走上了轮回的路了。”
她笑得温和,连语调都是轻轻的。
可谢温书不想有轮回,也不想有来生。
于他而言,活着不过也是痛苦的,只是没有勇气寻死,哪怕有来世他也不愿意做人了。姜易烟却于身侧轻轻开口:
“若是有来世,我大抵是想出生在寻常人家为好,平平淡淡。”
谢温书却又道:“可是寻常人家却没有郡主想的那般好呀。”
于姜易烟心中,小福子谢温书总是悲观的。
他面上素来只有虚假的笑容,那笑是装给主子们看的。
而后一段时间里她都不曾见过他。
初冬时第一场雪来的很快,算算日子,要比往年早了许多。漫天的白雪将皇城覆盖,放眼瞧去,整个皇城皆是一片白芒。
姜易烟想等着他来,可怎么等都没等着人,她耐不住就自己抱着汤婆子悄悄溜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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抵达杂役房时,迎面就撞上了那唤作小五的太监。
姜易烟对他有些印象,因着来过康孝宫几回她便记着了。
“你见到谢温书了吗?”
闻言小五瞥她一眼,眼神不见有多和善,冷哼了声答道:“托你的福,小福子成日往外头溜遭了掌事的罚,如今在床上趴着呢。”
姜易烟柳眉稍蹙,不禁有些火:“谢温书他乐意就好了,跟你有什么关系?”
小五冷哼了声,就那般冷眼瞥她,“是真乐意还是不敢有怨言?”
他这般阴阳怪气的,听得她有几分冒火。
若是亮明身份,大抵是得跪下与她求饶了。
登时气不打一处来,可眼下是去瞧谢温书才是关键,姜易烟也未同这奴才计较,朝着宫人的住处便疾奔而去。
可她的身子不允许她极力奔跑。
才没跑几步,身子就累得不行了。
就好似喘不上气,一块石头堵在了胸口,压得她张口用力喘息,犹如被潮水冲上岸边因为缺氧即将濒死的鱼。
来到房门前,姜易烟才敲响了那扇门。
良久,里头才传来谢温书那纤细的嗓音。
“是谁?”
姜易烟喘了口气,才极力张口吐出一句:“谢温书,我是姜易烟。”
可此言一出,里头就没有动静了。
她没忍住,又敲了几下门,最终里头的人才缓声扔出句话来。
“郡主请回吧,这不是您该来的地儿。”
“谢温书,外头下雪了。”
想起方才小五的话,姜易烟大抵也猜到是出什么事情了。
只是啊,她却是忍不住的,控制不住想知道。
外头飘着白雪,皇城尽是一片白茫,这人间就好似要被白雪覆盖。他闻冷风簌簌,姜易烟靠在门外,苍白的小手紧紧抱着手中雕花小手炉,“谢温书,你是厌恶我啊。”
“郡主还是请回吧……”
随即却闻她捂口轻咳声,她气息有些弱,像是贴着门般,“谢温书,你若是不开门,我可是要冻死了。”
谢温书才想起,姜易烟身子骨不好,这却是冰天雪地,若是出了差池……
想到此处他急忙将门打开,却见姜易烟坐在门边,他开门时她便仰头望着自己,冲他咧嘴笑:“我知道你舍不得。”
她一张小脸都是冻得苍白,这外头下着鹅毛一般的大雪,亦不知她是如何跑来的。
他连忙将她从地上扶起,却发觉姜易烟手冻得发紫。
冰冷丝丝入骨,于手心晕开。
眼前的小姑娘冷得身子都在颤抖,他一时昏了头,急忙揉她入怀,用自己身躯为她取暖。
“谢温书不是不喜与他人接触?”只听她语调轻轻,从他怀中抬起头来。
谢温书惊觉自己兴许失态,便急忙地要撒手,姜易烟柳眉一蹙一双手一下环上他腰间去,“谢温书。”
“不要放开我。”
不知是冷的还是怎的,谢温书手一僵,心脏好似要跳出胸腔来。“郡主……”
兴许是鬼迷了心窍,谢温书敛下眼眸看着姜易烟如樱桃般嫣红的唇,微微凸起的喉结上下动了动下意识的咽下一口唾沫,轻轻烙下一个吻。
怀中的姜易烟身子一僵,许是未想到他会如此大胆。谢温书感觉环在他腰间的手缓缓收紧,他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些什么。
想松开她,却被她抱住腰身。
她想了想,心里好似吃了蜜糖似的,有些甜。
于是又仰头问他:“谢温书,你亲我是不是喜欢我?”
知道谢温书不会回答,姜易烟便没等他回话,圈住他的手再度紧了几分,轻轻与他道:“倘若谢温书喜欢我,那我便多来寻你可好?”
“郡主毕竟是姑娘家,且身娇肉贵,还是少来此处以免遭人口舌。”
“谢温书是不想见到我么?”
“若郡主想见奴才,奴才来便是了。”
终于,她娇美的小脸才漾开笑意,好似春时盛开的簇簇迎春花。
这花便开到了谢温书心尖上,一下一下地牵动着,可没会儿,那迎春花骤然凋零。她眉头一皱,又犹豫起来了:“可是杂役房管事……”
那笑容叫他心口咯噔了下,他倒吸了口凉气,轻声道:“奴才抽空来。”
-
冬时,时间似乎过得快了些。
很快宫中就刮起了红灯笼,张灯结彩,宫道一路行去能见宫人堆的雪人,好似都热闹起来了。
除夕那日,姜易烟将谢温书拉上了阁楼。
看着满天萤火,她忽然望向他。
“谢温书,不如你与我一同私奔吧?”
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好似承载了漫天的星星那般,他想,夜里没有半颗星星,大抵是跑到她眼睛里了吧。
那双圆溜溜的乌眸分明带着几分希冀。
于那一刻,姜易烟多想从他口中听见他答个好字。
可谢温书只是皱眉,轻轻地与她说:“郡主莫要开玩笑了,这天下都是圣上的,又能去哪?”
哪怕是哄她也好,哪怕不尽人意。
可听见的那一刻总该是高兴的。
某些情绪在心底翻涌着,姜易烟掩下眼中的思绪,轻声问道:“那若是说,不走我会死呢?”
她的声音随着风飘去,他只听见了呜呜的风声,只见到她轻启红唇,却未听清她的话语,“什么?”
“无事。”姜易烟答得轻轻。
很快,不等他追问,她又问他:“谢温书的愿望是什么?”
见着他敛下眼中的思绪,轻轻开口:“奴才的愿望,便是希望郡主岁岁平安。”
“骗人,我才不信这些说辞,该来的总是会来的,倒不如说点实际些的。”她回眸瞧他,眼中蕴着的笑意正如月光那般柔和。
甚至,好似夹杂了些不明的思绪。
似乎带着淡淡的苍凉,苍凉得让他觉得是错觉。
姜易烟没能等到谢温书回她话,她冲他莞尔笑笑,带着试探地凑近他几分,轻声问他:“谢温书,你的心愿是还乡吗?”
言罢,又补充句:“那便回去吧。”
霎时间,谢温书觉得有些想笑,“郡主,这进了宫哪能说走就走啊,奴才这一世便是困在这皇城里头了。”
忽的,她却一头栽进了他怀里,两条藕臂紧紧环上他的腰间。
带着丝丝温热而来,与之伴随的,还有她身上淡淡的香气。
他身子一僵,那些言语也就此梗在了喉间,脱口而出的只有半句:“郡主你这是……”
“心疼谢温书啊。”
说罢,那颗毛茸茸的脑袋又在他胸膛前蹭了蹭。
忽的怀中的小姑娘又仰起了脸来,眉眼弯弯笑得好看极了,轻轻哼了一声细声说道:“谢温书,你亲我一下好不好?”
“郡主这不合规矩,男女授……”
听了这话姜易烟小脸蓦地一沉,现行打断了他:“可是谢温书已经亲过易烟了,有什么所谓呢?”
感觉到他气息灼热,呼在脸上酥酥麻麻,忽的她踮脚伸手搂住他的脖颈。
用力的,带着炙热亲了回去。
鸦青而纤密的睫羽轻轻颤动着,灼热的气息呼在脸上又酥又痒,好似持续了好久,可又好似不过弹指间。
双颊蓦地发起烫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透了耳根。
她以葱白的手指掩嘴笑得花枝乱颤,“谢温书又脸红了。”
“谢温书,我心悦你呀,那你呢?是不是也心悦我?”
恍惚间,他险些让那个字出嘴里溢出来了。
出身卑微,又怎敢痴心妄想。
他这般卑贱之人,怎能生出这种心思呢?
他缓缓敛下眼眸,那张姣好的脸上瞧不出其他思绪,仍是扔出那套说辞来:“奴才不敢。”
而她眼中却似碎了星星,捧着他的脸用力搓了两下,笑嘻嘻地道出句。
“你敢。”
06
正月,到暮春大抵不远了。
烟火齐鸣时,她听见远处传来的声音。
于御花园的方向,宫宴正进行着。
漫天的天灯徐徐升起,她已然不记得,上回放天灯距今有多久了。
可姜易烟依然记得,那是元宵,阿兄给她买来了天灯,她唤月儿取来笔墨亲在在天灯上写下心愿。
“愿我永世常青。”
可人终该是要面对生老病死,又怎么会永世常青呢?
想到这,她又胡乱划掉了那一行字,见着墨色将黄纸晕成黑色。
她又在空白处写下一行。
“身体康健。”
不过是希冀。
如今,身子已经一日不如一日了。
姜易烟靠近了阁楼的护栏。
身子往外探着,半个人都悬在了外头,谢温书被她举动吓得不轻,额角青筋乱跳着,惊叫了声,赶忙抱住她的腰身将她带离了护栏。
谁料,她掩唇咯咯笑了起来:“我暂时还未想寻死,你放心好了。”
回到康孝宫后,别苑冷冷清清。
窗外那棵长青树已然覆上了厚厚一层雪,因着养病为借口,她吩咐下后平日便无人来打搅她。
可除夕之日却显得格外的落寞。
在谢温书掉过身离去之际,她又忽的叫住了他。
“谢温书,待我睡着了你再走可好?”
他要从别苑回去时,她却轻轻牵住了他的衣袖,回眸时对上双蕴着水光的乌眸。她蹙着眉,眸光流转,眼中带着几分期盼。
谢温书明知道,这不合规矩。
可启唇,那些委婉回绝的话语却凝在了唇齿间,如若同这冰天雪地中一同落于茫茫雪地里,再找不到半点踪迹。
他哽了哽,最终还是妥协于她。
受不得她那带着乞求的目光。
“好。”他如斯应答。
同时在心里默默地念叨,待她睡着了他便快些离去,快些离去便好了。
他坐在床沿边,绷直着腰杆。
静静地等着她入睡,可久久都没能等来那均匀绵长的呼吸。
空气视乎变得稀疏。
胸腔里在雀跃,于长夜中,咯噔跳动,一下接着一下。
而于这时,姜易烟缓缓撑起了眼皮,悄悄将手搭上他的手背去,“谢温书,我睡不着,能陪我说说话么?”
只觉得骤然间触及一片温热。
转眸对上她那双如碎寒星的眼眸,还是没能开口拒绝,再一次的妥协于她,可姜易烟最惯常的就是得寸进尺,见他咬唇应和,她又往里头挪了挪素手拍着右侧的空位,“太冷啦,我们盖着被子说。”
少女语调很轻。
凉丝丝却带着几分甜,如外头飘着的雪,飘入胸腔于他心尖上融化。
化成一滩春水,叫人醉的一塌糊涂。
姜易烟未等他答话。
见着他洁白的耳朵红了个透彻,连面颊也染上偏偏红霞,继而牵住他的手将他往床榻上拉了拉,“谢温书,就这一回,待我睡着了你再走。”
他直板板的躺下,神经都是绷着的。
不记得她说了些什么。
只有谢温书知晓,那时脑中嗡嗡的,心潮起伏心如锣鼓。重重的心跳声于耳畔边际回绕,咚咚咚的,已然听不进别的声音了。
约摸记得些,她说希望这样的日子多一些。
谢温书便同她说,元宵来时,也会有这样的夜晚。
她笑嘻嘻的,洁白的脸颊上就漾起深深的梨涡。
悄悄往他靠近,抱住他的胳膊应了声。
“好!”
夜里没有月光,凉风吹熄了房中的烛火。
谢温书却先睡了过去,她便只是双目空洞地盯着床帐,再熬熬,也许能见到绿叶生长的时候。
-
可是,姜易烟没能熬到元宵。
除夕后京中便遭到一场寒流侵袭,正月初三那日皇城再次下了场大雪,厢房里无论添多少柴火都暖不起来了。
她裹着锦被瞧着宫人忙里忙外。
脑子昏昏沉沉。
昏睡前,只觉得喉间涌上一股腥热,猛烈而来的咳嗽后她便昏了过去。昏去前夕,她听见月儿带着哭腔喊了声。
“小姐吐血了。”
-
病入膏肓时,一些事情总在脑中打着转。
想与谢温书说,想叫他快些吧,她问的问题快些回答,她想听的话不要再叫她等了。
只因着,她怕没有时间再等下去。
只怕着,以后她就没有机会听了。
第二日,谢温书还是没有来。
大抵也是来不了。
她躺在床榻上,浑身没有力气了,终日的咳嗽,如同要裂开一般的头疼,日日夜夜的折磨着她。
祖母来时,总是红着眼睛。
拉着她的手,那布着细纹的手轻拍着她的手背。
劝慰着她,说:“烟儿莫怕,太医说你就快好啦。”
可转瞬,却见着红了眼睛。
姜易烟知道。
自己时日无多了,只是她的愿望还没有实现。
可,大抵也实现不了。
第五日,早晨时她从猛烈的咳嗽中醒来。
摊开手是刺目的殷红,那浓郁的血腥味争先恐后钻入她的鼻腔,月儿哭着唤宫人打来热水,替她洗手。
记得,那日素来沉稳的月儿手是抖着的。
泛着凉意,抖着手拿棉布替她清洗。
却非要说是天冷手冷,一遍遍重复着“小姐按太医吩咐服药定会没事的”,面上笑容牵强,目光又躲闪,逃避着她的问话。
“小姐想见谢温书么?”
月儿知道,姜易烟是想见他的。
可她歪着脑袋想了会儿,那张苍白的脸才勾起丝丝笑意,最终摇摇头。
“我以后不见他了。”
“不要叫他知道,姜易烟已经快死了。”
“他会难过吗?大抵是会的吧?”
自言自语了一番,最后她便靠着床栏睡了过去,只是不知,再度醒来是什么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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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夜难眠里,姜易烟曾窥视他的睡颜。
借着微弱的月光瞧他的脸,他稍稍一动,她的目光就追随着他去。
听见房中的碳火燃烧时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整个房间暖洋洋的,她便将脸再隐进被褥里头多些。
偷偷地偏着脸看身旁的人,她想,能与自己欢喜的人呆在一起是多幸福的事情啊。
在眼前,伸手便能触及他身上的温热。
可是,她终将没法将这份期盼纳入怀中。
望着谢温书。
她心里便会生出几分甜,如同吃下颗糖莲子,可牵动唇角却眼睛却冒出泪水来了。压抑着不敢哭出声,越是如此,眼泪就越是夺眶而出。
记得,幼时她总爱吃糖莲子,喜欢入口那股甜味。
可糖莲子甜过了收口就会带着涩涩的苦。
苦得言不出,更说不明。
开春,她便要前往外邦了。
那夜里,她脑中想的是,她该该怎么与他道清呢?
是与他说,她开春要另嫁他人了吗?谢温书会不会因此难过呢?
他会不会呢?
忽然间,她心中却不确定了。
如若予她足够的勇气,她大抵是会逃了去,或是藏到天涯海角,亦或是隐姓埋名一世。
可,那些例子,私奔私逃的总没有个好下场。
甚至,也不知这身子能否熬过深冬。
“郡主?怎么哭了?”
“谢温书。”
带着浓厚的鼻音,她轻轻唤他。
“我做噩梦了,你抱抱我可好?”
他顿了顿,轻轻应她:“好。”
谢温书轻轻拥着她,连手都是颤抖的,她便朝他贴近了几分,将脑袋靠在他胸腔前轻声道:“谢温书,如若那日我不在了你莫要这般悲观了。”
轻得好似自言自语,亦听不出思绪。
“郡主是做了什么噩梦?”
“我只是,想阿娘了。”
骤然间,喘不上气来的窒息感将姜易烟生生拉回了现实。
眼前是黛蓝色的床帐,她捂着胸口用力喘息着。
很快,也可以见阿娘了。
07
内务府车公公来寻谢温书时。
他有些微意外,杂役房的掌印公公知会他时他慌了好一路,车公公却是与他说叫他收拾收拾,过个几日同着内务府的人一并出宫去。
他不解:“奴才又未犯错为何……”
车公公瞥他一眼,眉目间带着冷淡,似乎也不想回应,可叹了口气还是淡淡地答:“出宫还不好啊?多少奴才一辈子都没机会出宫呢,这到底你该谢谢安祯郡主。”
恍惚间,他懵了下。
不等他追问,车公公便一拂衣摆领着一众宦官大步离去了。
谢温书已经好些日子没瞧见姜易烟了。
日日夜夜的念想叫他想不明白,康孝宫看守的宫人多了起来,后来他也进不了康孝宫的门。
-
那日往后,太皇太后最疼爱的外孙女病逝一事传遍了皇城,太皇太后睹物思人,最后也因思念过度病倒。
皇城的天是灰蒙蒙的,就如这困在宫里头的人瞧不见渺茫的希望。
听到宫人议讨时,天却好似塌下来了般,谢温书丢下了手中的活计赶往康孝宫。
已然不记得一路栽了多少跟头。
他立在朱红的宫门前,听见宫人的哭声萦绕在耳畔边。
康孝宫的宫女哭肿了双眼,因着圣上派人烧了安祯郡主往日的衣物,如今抱着姜易烟生前的衣物在院中烧着。
而郡主生前的贴身丫鬟月儿跪在火盆前泣不成声。
几度想阻拦宫女烧去姜易烟的遗物,却被两个宫女拦得死死的。
天终究还是塌了。
于那一刻起,便不再有天。
谢温书浑身哆嗦着,身上的棉袄再也带不来暖意。
冷意入骨侵蚀他夺取温度,甚至,不敢想象她躺在榻上的情景,顷刻间,似乎呼吸都被夺走了。
易烟大概很痛苦吧?
那她断然是不愿意服药的。
他又忍不住想,在那时候,她会不会又哭了?
用力地喘息着,却无法呼吸如同要窒息了那般。
这回,他再没法从里头抽身了。
-
“谢温书,我死以后你便出宫去吧。”
“谢温书,我差人出宫去把首饰变卖了,给你换了银子,给你准备了田锲,你出宫后定能好好的。”
“你说我是主子,那我就该有个主子该有的模样不是?”
“谢温书,我大抵是累了。”
“你知道我为何会进宫么?”
“谢温书。”
“因我不愿远嫁多次寻死,阿爹拿我没法,祖母便把我接进宫里来了。明年开春,我便要远嫁外邦了,谢温书会不舍得我吗?”
“谢温书,与其如此,倒不如死了好了。”
“大抵,这般便能见到阿娘了。”
第二日时月儿差人给他送来了信笺。
信中无他,不过只有寥寥几行。
瞧完信就好似要窒息于这遍地白茫的皇城之中。
那道温婉清丽的身影在他脑中弥留之际。
他总能听见,她用清甜温软的声音一遍遍的呼唤他的名姓。
“谢温书。”
“谢温书。”
一遍又一遍。
后来,他随着内务府的人一同出宫。
可他无亲无故,也并非要回乡。
若是,能于她身边当一世奴才他是愿意的。
谢温书是愿意的。
于夜里。
他时常在梦中见到她俏丽的容颜。
嬉笑着去牵他的手,覆在手背上的手温热柔软,亦能见到,梦中时她手臂轻轻环上他的腰身。从他怀中仰起头来,语调轻轻,乌眸犹如碎入了满天的星辰,与他说。
“谢温书,你这样瞧我是不是喜欢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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