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建宁宫中香，一听这个名字，就知道是妥妥的宫廷香方。在固有印象中，宫廷用香是为天底下权力和富贵的金字塔尖服务，用料必然昂贵珍稀，香气必然富贵华丽。比如后蜀孟主衙香（也作“花蕊夫人衙香”）、唐开元宫中香之类，以四大名香沉檀龙麝为主料构筑的气味，或奢靡，或浓烈，极尽红尘繁华之艳色。而位列诸多香事古籍中合香第一位的汉建宁宫中香，又有别于其他宫廷香。沉檀为主，基底是花香、果香、奶香，加入各类草本香料，就有了植物清幽的药香，再辅以源自西域的乳香，清新的柑橘调带来了几分域外的气息。十余种香材构成的香气层次多样，富于变化，总体来说沉静而平和，如同中国历史上那个辉煌而灿烂的时代——大汉。风从西北一望无际的广阔平原吹来，吹过连绵巍峨的汉家宫室，吹到牛羊成群的祁连山脉，吹到驼铃叮当的河西走廊，九州华夏，天地浩浩，海山苍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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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世眼中的大汉遗风

不管是在中国香事蓬勃发展的北宋成书的《陈氏香谱》中，还是集中国香文化之大成的《香乘》中，汉建宁宫中香都占据了合香系列的第一位，紧随其后的是唐开元宫中香（唐代）、江南李主帐中香（五代十国）和宣和御制香（宋代），从时间顺序上看，这则香方几乎可以算作中国历史上有记载的最早的合香。西汉时期，随着丝绸之路的开通，各种域外香料由此传入中国，用香方式从最初的佩戴和熏燃香草，进化成为各类香料混合焚爇，即是合香的最初形态，闻名天下的博山炉也应运而生。虽然我们总说汉代是中国香文化的起源，而合香也确实是自此开始，但其实如果仔细古籍中的香方就会发现，唐代以前的方子记录寥寥无几，而就算是万国来朝堆金砌玉，促使香文化走向繁荣的盛唐，也鲜少看到配伍如此繁杂丰富的方子。《陈氏香谱》载“汉建宁宫中香”：黄熟香四斤、白附子二斤、丁香皮五两、藿香叶四两、零陵香四两、檀香四两、白芷四两、茅香二斤、茴香二斤、甘松半斤、乳香一两、生结香四两、枣子半斤，一方入苏合油一钱，右为细末，炼蜜和匀，窨月余，作丸或饼爇之。对比唐开元宫中香，沉檀脑麝加上甲香的较为简洁的配方，汉建宁宫中香多至十四种香料，在合香文化刚刚兴起，还处在发展期的汉代，可能性确实不大。且草本香料在香方中的大肆运用，是在以风雅著称的宋朝，受诸多文人的推崇，才开始成为流行。藿香、零陵、甘松等中草药香料所构成的，是典型的文人香气。这样的话，另一个角度也能说得通。这则方子里香材的用量惊人地大，在古代“一片万钱”的沉香都是按斤算的，开元盛世的李隆基用香也只是按两配，更遑论乳香、苏合香油这类跋涉万里才能进入中国的珍贵香料。如果按照原方制作，一次能出的香有十多斤重，依据东汉的度量衡计算，也就是多克……虽然后世也记载有隋炀帝杨广除夕夜焚沉香火山数十座，甲煎不计其数，但人家用料用量香气全方位奢侈，不若这支香，用最清雅的香气，干最奢侈的事，总有点自相矛盾的意思。因此，我们或许可以认为，古籍中所记载的汉建宁宫中香，实为宋人托名所作，是后世想象中的大汉遗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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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国的沉静与平和

经调配后的香气，以沉香的花果甜凉为主调，它包容开阔，承托起其他的味道。檀香的奶意混合着乳香柑橘调的清凉，显得格外清新。草木香料带着微微泛甜的药香，在炮制后甘松的作用下，隐隐显出些暗香浮动的意味。作为天子所用的宫廷方，本该极尽富丽堂皇，汉建宁宫中香又有些不一样，除了沉香、檀香、乳香和苏合油之外，用的多是中草药香料，这也使得香气不同于唐方的华丽奢靡，而多了几分宋方的清和雅。草本除了诠释“清远”的意境，也代表着一种风骨。建宁，东汉汉灵帝刘宏的第一个年号，他在位期间，耽于享乐，施行党锢和宦官政治，致使内外变乱，烽烟四起，实在算不上一个好皇帝，但却匹配了这样一味沉静而平和的香气，想来后人所纪念的，并不是建宁，而是那个宏伟而开阔的中原王朝。作为当时世界上最先进的文明和最强大的帝国，汉朝屹立东方，盛极一时。它所向披靡，一往无前，英勇无畏的少年将军直取漠北，封狼居胥，迫使匈奴不敢来犯；它开放怀抱，容纳百川，丝绸古道从长安绵延到中亚，东西方贸易往来不歇；它国力强胜，疆域辽阔，南起越南中部，东达朝鲜半岛，鲜卑、匈奴俱臣服；它文化繁荣，科学活跃，佛教传入、道教生发，乐府四起，蔡伦发明了造纸术，张恒制作了地动仪，张仲景、华佗在中医发展史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那是一个群星璀璨的黄金时代，当我们再谈论起它时，它又显得如此从容而坚定。想来，这样开阔却不骄矜的姿态，除了沉香以外，又有什么香料能与之相配呢？于是这支香以沉香为底，它是长安城里的长乐未央，也是祁连山上的大雪弓刀。檀香的奶香浓郁，气调悠远，增添了几分禁宫的庄严与大气。草本是西北的风土，与乳香分别代表了中原和西域，药香与柑橘调交织，配以枣泥的甜蜜，显得轻盈柔和，似那弯明朗的汉宫秋月。两相碰撞之下，香气越发显得沉静，你点燃它，听它把过去的荣耀和沧桑，一一说与你听。它让人想起那个辉煌而灿烂的王朝。西北平原辽阔开远，黄昏的光照耀着连绵巍峨的宫殿群，忙碌的宫女来来去去，宫灯一盏盏亮起。殿里燃起熏香，烟雾袅袅，琉璃似的月色之下，晚风从远处吹来，带着青草和花的香气，一切显得如此安泰祥和。是大汉，是盛世，是两都的繁华和丝路的驼铃，更是华夏民族关于大国的情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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