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种活着,另一种希望

这是第44个温柔练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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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在帮朋友做一个跟芳疗和瑜伽相关的项目。朋友又提起让我开课的问题。说起来,离开教练讲台已经有8年了。关于“为什么不做教练”这个问题,很多朋友问过我。有时候,我也会觉得对不起各位悉心教授过我的老师们,光学不分享,似乎有点自私,与人无益。

不过,对于重返“疗愈界”这件事,我始终是矛盾的。有时候想,也许我能做的,只是让“温柔练习”活下去。

今天把这件事从头开始说一说,既是帮自己整理思路,希望也能帮到一些对“疗愈”或“修行”领域有兴趣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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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离开教练讲台,除了个人工作生活变化的缘故,最重要的原因之一,我在给一个好朋友的信中提到过。来自我读到的台湾芳疗师温佑君在《精油图鉴》(精油化学分子教科书)序言中的一段话:

多年的临床经验让我清楚看到:单凭精油的化学结构,并不能产生全面的疗效。这个世界上最具疗愈力的,其实是德性之真和艺术之美,没有这两股力量“加持”,精油恐怕也是徒善不足以自行。

举另一个对失眠和头痛有奇效的精油穗甘松来说好了,这种精油富含倍半萜烯,可以使人产生怡然自得的感受。而一个人在做下宽厚的决定时,或是赏玩书画之际,心中一样会产生怡然自得的感受。在这抽象感受的背后,是脑内啡与血清素具体运作的结果。

脑内啡足以止痛,血清素助人安眠,可见人体内原就蕴藏着巨大的自愈能力。使用精油的目的,本在唤醒这种自愈能力,而德性与艺术既能带来相近的感受,自然也能唤醒这种自愈能力。相反的,若是长期抱持睚眦必报或汲汲营营的心态,还是生活当中只有柴米油盐或声色犬马,那么穗甘松带来的怡然自得,也会被逐渐剥蚀殆尽。

以上这段话,把“精油”换成“瑜伽”,把“化学分子”换成“练习”,是同样成立的。很奇妙的,这段似乎有点“否定”精油疗效的话,反而让我对芳疗产生了兴趣。一路遥远地跟着温佑君老师(靠读她的书)学到了今天。

在这个过程中,我感觉自己离瑜伽和芳疗的“疗效追求”越来越远,练习和学习本身替代了一切。

3

而若谈到芳疗和瑜伽的“教授”,即使我具备从业所需的“专业资质”,我也从未觉得自己能真正帮到来上课的学生。早在读到温老师的文章之前,我在瑜伽教练讲台上时,就是这么觉得的。温老师的文章当年给我“解惑”:让我明白了“帮不上”的原因,后来成了我“不从业”的一个“借口”。

对于“是否从业”的矛盾,我始终没有很明确的答案。所以最近我又开始重读余徳慧教授的文章。试图从他对“临终关怀”和心理学疗效的体会之中,找到一些方向。

今天打算继续分享余先生的文章。

这篇文章写于医院做“临终关怀”期间。来自于余先生对“灵修一族”和“普通人”在临终时的观察。

跟余先生在文中表述的一样,我也很喜欢看“阿伯阿嫲”过日子。那像是,另一种活着,另一种希望。

《生死无尽》

(节选)

文余徳慧

*注:文中提及的“心灵族”是台湾说法,指的是“灵修一族”。

死亡来临之前,学习与人接触

我有一个心灵族的朋友,最近过世了。很不幸地,他生前的肿瘤使得他的疼痛无法控制,几乎每夜都无法入睡,相当难过。心灵族的正确之处,是比一般人更能认出“心灵领域”是人面临死亡最重要的一环。因为心灵族对社会成就不是很在乎,他背对社会,只面对自己。

我那位朋友对克里希那穆提、新时代、赛斯、《宝瓶同谋》等书的内心与神秘感觉之间的往来,十分熟悉。他经常做瑜伽,将身体交付到一个更高的层次,跟灵界沟通,他也可以躺着感觉自己的灵魂逐渐浮升,旋进某一个隧道里,接着会有声音跟他讲话,而说话者多半是死去的朋友。

然而,当心灵族自己面临死亡时,问题就出现了。朋友生病后,我心想,也许二、三十年的修炼,可以帮助他度过这个难关。不幸地,即使他可以忍住二十四小时的疼痛,但当他真正面临死亡时,某种无法承担的孤单却席卷而至。他感到寂寞难耐,过去那种灵魂出窍或与死去朋友灵魂沟通的能力消失了。他苦恼、孤单又害怕。

十几年来他跟别人(包括跟自己最亲密的太太与儿女)互动的方式是:“个人必须承担自己的责任,必须为自己负责,我生病了,你们不需为我负责,我要独自面临我的死亡。”这是一般心灵族对这个世界的基本设想。可是当癌症越来越真实,到了不做积极治疗的时刻,他整个人濒临崩溃。由于他跟妻子儿女长久以来采用各自负责的生活方式,所以医院看顾他。女儿表面上会说:“爸爸,我爱你”,事实上却也很少到他床边来。那真是极大的孤寂。

而后他身体状况稍微好转,医院看顾癌末病人。在看顾之间,他开始学习跟病人接触。他接触的方式是“无所事事”——走到病人床边,不问病人要不要喝水?要不要按摩?而是你看我、我看你,病人想讲什么他就回应什么。他很认真地跟人接触,直到自己的身医院。那次,住院两三天就过世了。过世后,她才大哭说:“你答应过我你不会走的!”

那时我真的很不解,我知道他们一家都是心灵族,都有自己的修为,可是怎么会等到人走了才知道难过呢?我认为这当中有些事不对劲,可是不对劲的地方在哪里,我却不甚明白。所以我把整件事情重新想过一遍。到底心灵族是什么意思?会不会在追求精神、心灵成长的过程中,存在着可能闪失的环节,只是心灵族看不见?这是我心中最大的纳闷。

人伦和谐,安详离世

我开始回想那些在安宁病房善终的病人。我思考着,一个人为什么能善终?善终其实是很困难的。癌症最让人难过之处是,病人还想活着,身体却一天天衰弱下去。因此,如何走向并抵达善终其实是一个谜,一个人在什么情况下可以接受死亡,没有人知道。即使如此,临床的资料却一再显示,有人真的是在安详和乐的情况下离世的,世界上确实存在着善终这回事。

一般的生活逻辑认为,如果一个人的父子、夫妻或亲子关系和谐,俗世生活过得越好,就越容易眷恋此世,而眷恋越深就越不忍离去。但奇怪的是,那些善终的人却相反,他们在人伦关系上调节得越好,在临终前越能放得开。反观,心灵族的临终路走得很苦,有时候反倒不像那些生活在俗世中的阿伯、阿嫲那般容易善终。

我在安宁病房很喜欢看躺在床上的原住民老人家,有时他们疼痛得厉害,有时则跟老伴说几句话。他们经常有一种自在,令人难以捉摸。

我看着原住民老人家面对临终的自然态度,也看着那些伦理生活很不错的阿伯、阿嫲们,越来越觉得我们现代人的心灵修炼之道真的出了错。

心灵族向来面对的自己,只是一个小小的自己,自己的独立、自己的灵修、自己的上苍。在这个人的小小世界里,没有青海法师所讲的“印心”——印着宇宙之心。也就是说,人的心中至少要包含四种东西——即“天、地、神、人”,才能自在快意悠游人间。“天”就是光明、善念;“地”就是母亲、根源、是人发心的地方,当一个人快发心的时候,某种善念之光将从上面下来;“神”即神圣领域,那是一种“我愿意在其中,完全不涉及世俗”的地带;“人”则是与亲人在日常伦理之间合好、交融。如果你不用这些轮转自己,你所面临的生死问题就是假的。

德国有名的社会学家诺伯特?伊利亚斯(NobertElias)在年老时说:“人一直想追求意义,可是意义只能在人群的交流缔结中存在,如何能另外他求呢?也许这个观点与一些宗教修道士不同,但是我却越来越相信这个观点。”

人皆不免一死,认识这点,并不是要人们将临终视同为“等死”。重要的是,在面临死亡、困苦、无望的那一瞬间,临终者能否找到一点希望,在死亡的黑暗甬道看到一盏烛光?有时,病人会因当下身体舒服一点儿快乐起来,或者听几句话笑了起来,这就是希望。这样的希望,不是希望活下去,而是“希望”本身。信仰宗教,使人懂得在困苦的时候寻求一点希望、一个瞬间,就像安徒生童话里“卖火柴的小女孩”的火柴棒,每擦亮一根火柴,小女孩就看见死去祖母慈祥的脸孔。

陪伴病人,就像擦火柴棒一样,也许说上几句话,或者为他画张图,他都会很高兴,这样就够了。有些名师、精神领袖会到安宁病房对病人说:“好好的去吧。人的身体是要换一副的……要放下,要念佛……”。这些话能否进到病人心里,是个大问题。说这些话的精神领袖毫不察觉,探病者对病人的话总是太多,且病人不见得相信这些话。

陪伴,是看到希望的瞬间

近日我在整理一位病人过世前留下的日记,从他的日记中,我发现活人谈论死亡之事,总把极难之事说的极易。阅读他的日记,我颤抖不已。从中,我领悟到亲人只能陪伴到最后一刻,绝不能对病人说:“该放下了,你好好去吧!”只要人尚未死亡,他都要求生,并非追求永恒的“生”,而是追求那一瞬间的“生”。好比说,病人闻到香香的味道,会说:“好像我妈妈煎的芋仔稞。”如此的刹那瞬间对他来讲就够了。卖火柴的小女孩点燃火柴的瞬间就是这样的状态。亲人前来病房探视病人,看见熟悉的脸,病人欢喜一下,随后意识昏迷,隔天不认人,嚷着要家人走开。这就是他求希望的方式,在这种方式中,并没有语言上的“放下”、“你走”等词语。亲人的陪伴即是最大的瞬间。

你只能一直陪伴,没有权利要病人放下什么。我们必须把接受死亡看成一件极困难的事,因为,就某种意义而言,规劝别人“放下”是一种意识形态的暴力。

从这样的想法来看,我们了解,在心灵族的自我里,“天、地、神、人”四样都缺。他的自我所制造的“我”只是稻草人。以“天”来说,应该是为别人着想的,而不会只是为自己的“心灵超越”。所谓“地”,是扎根、立下志向的,该做的事不管怎么辛苦或时间如何长久,都还是会做下去,而非轻飘飘地毫无根据随风飘扬。

医院做义工的人,起初都有一个立志的过程,也就是佛教所说的“发心”。义工会遭遇一些挫败障碍,但同时也会碰触到病人深邃的感觉。我的学生石世明很喜欢陪伴临终病人,可是要把陪伴经验写成论文却困难重重。晚上常在农舍外稻埕点着灯就着小桌写,写得极为艰难。某日,实在写不下去了,他干脆把灯关掉,抬头仰望缀满星子的夜空,他突然叫道:“伯伯!”他感觉到那位刚过世的伯伯对他说:“论文怎么写不出来?”天上有许多星星,其中很多都是他刻骨铭心、花很多时间照顾的病人,他觉得在那时刻感受到许多心意,于是停下写论文的苦思,将那时的诸般感受写下来,隔天拿给护理人员看。但护士们看完不吭一声。他觉得纳闷,问我:“老师,他们为什么都不跟我讨论?”他觉得这篇文章对义工、护理人员来说有启发作用。他又说:“你不觉得他们的心已经进到我们的心了吗?”我说:“每个人要知道自己的命,像你的根已经定了,语言是多余的。”

孤独求道者,往往会去掉伦理,不顾与临人的关系,留下自己。这恐怕是求道者的大问题。一个人活着必须伦理与神圣领域兼备。所谓“神圣”,是指一种“全部的态度”,完全专心专意的待人待己。神圣跟凡俗不一样的地方在于,凡俗会不断地在世界里区分不同,希冀建立秩序,一方面是长幼有序,亲我所亲,尊我所尊,当然另一方面也就会轻视所不尊,疏远所不亲,整个世界是有界线分隔的。这是我们一般生活中讲究的秩序。但是一进入生死领域里,这种区别就不存在了。

在这个过程中,我试图解开心灵族的问题之所在——它创造出一个强化性的自我,一个稻草人般的自我。这个自我看起来很不社会,不在世俗里,但却也不在神圣里。既看不到天,也触不到地。

如果你愿意相信“天地神人”这四个自我的面向,对世俗里的人伦津津乐道,对宗教不疏离轻视,对自己的方向明了清楚,如此,意义的饱满将伴随而来。当你带着饱满的四大,朝死亡走去,你将发现你不是一个人孤单走着。如果你有神圣的领域,你会有一种更宽广的世界,以“全部的虔诚”朝向死亡。意即你浸淫在“自当死亡”的基本氛围里,内在的自我不再是自私的自我。有些临终的老婆婆会说:“我先走一步。”这句话很有意思,它意味着:“我们都在同一条路上,我先走一步,你们慢慢再来。”人是共命的,老婆婆也许没有察觉自己的话中,有如此强烈的共命感,但这句话对我们这些终日思索生死问题的人来说,却是震聋启聩。

主文题图:摄影师袁海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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