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大喜子吃田鸡
那年我初二,春分时,老师突然一脸严肃地喊了我们几个学生到大会堂,一通宣讲后,我得知了因为我们某些亲人的缘故,使得我们家庭成分有了问题,我们应该是读不成书了。有几个女同学哭得稀里花拉的,我少年不知愁滋味,蹦蹦跳跳地去收拾了我的床单烂棉被,用绳子捆住,吹着口哨,就往家走。农村孩子多是铁脚板,三十多里路不到半天就走到了。只是走到我家旁边那个下坡时,我突然忍不住回望学校的方向,心里知道了那里的稀饭再也喝不着了,宿舍的木板床再也睡不上去了,同学或讨厌或喜欢的脸也难见着了……心里突然有种悲伤失落。我在坡边站了足有十多分钟,让风把我的脸和眼睛吹得能见人了,才又吹着口哨走回家。战乱年代,死人的消息就显得寻常,我那个年代,人生突然的变故,也是稀松平常。家里人听我说完,顶多就是抹了两把眼泪,也没出现天要塌下来的样子。是啊,读书算什么?能认识字,能算个帐,我想不出来读书还能给我什么帮助。不过回到家才发现,我家里住了三个知青,按现在的话说,那就是县城里的学生小姐姐。村里知道我在外边读书,又说我家大,一下给安排了三个知青到我家了,不过我想,这大约还有让我被抓壮丁的“国民党”的爷爷赎罪的意思。过去人们都羡慕大城市的青年,可是开始知青下乡后,大城市的青年都被分配到很远的地方,反而是咱们这种小城市知青就近分配到乡下。总而言之,目前的状况是家里没我睡觉的地方了。当然,硬要我和一个知青小姐姐挤一张床睡,我也绝对不反对。但是,知青是不能得罪的。况且我听说这三个知青都认了我妈做干妈,看她们乖巧的表情,我对自己在这个家庭的夺嫡之战中,不抱任何希望。但我回家了,总要给我安排啊。我的爷爷突然小声地说:“坡上头林场里有个叫大喜子的,说是一个人住间房,有空床,我等下去林场跟干部说声,变伢子晚上就上去住吧!”我惊异地叫起来:“那可是北京人,他能让我住?”那个年代搞三线建设,人民都是革命的砖,哪里需要哪里搬。国家一挥指挥棒,一大群北方人呼啦啦从东北那块来到我们这个小城市,开始了华中地区最大石化炼油厂的筹建工作。过来的也有不少孩子,年纪还小不能参加工作,那个时代不能有闲人,就插队到各个地方。不过他们不干农活,刚好国家那个时候开展植林护林工作,安排了很多林场,大部分人就安排在林场里。因为他们说着字正腔圆的普通话,又穿着少见破洞的黄军服,见识过电话,见识过汽车,个个都派头不凡,我们大队村上的人,都羡慕得把他们称为“北京人”。爸爸一笑,脸上的愁容散去了些:“哪有那么多北京人,还不好多是跟咱们一样农村长大的,现在不一样挖树窝子哩!你晚上洗了上去,没得事!”那个时候,初中学生有粮食补贴,城市孩子拿粮票去食堂存着,农村孩子则直接背粮食到学校食堂。对于农村孩子来说,一但失去了学生身份,你就要马上参与大队集体劳动,去挣工分。如果没有工分,你就等着饿肚子吧!这个社会不养闲人!现下农村正春耕,水田边架着大大小小的水车,精瘦的汉子们扶着桩拼命踏着,水车里小盒子翻转,将水倾泻出去,水田里哗哗声不断。大队里几头宝贝牛,仰天喘着粗气,拉着犁耙在田里深一脚浅一脚走着。老把式的农夫站在犁耙上,似驾车的将军般,将田里烂泥耙得镜一般平。嘴里的土烟卷在地头飘飘然升起青烟,又慢慢消失无踪。我年纪小,和一帮孩子和女人一起,在整理放水沟,打田堺子,堵水田漏眼子。脚下的烂泥渐渐糊住了小腿,似套上了泥鞋一般。我的腰弯得实在难受时,会忍不住直起身子,向路那边的山岗上看去。新种的松树排列得整整齐齐,微微摇晃着,那树下应该是攀根草组成的草地,将山岗上铺得绿油油的,像毯子般。我忍不住羡慕起林场的“北京人”起来,他们的工作就是在草地上挖坑种树,脚下干净不沾泥,累了随时可以躺在草地上……那真是神仙般的日子啊!忙到太阳落山时,回家吃饭,这时候大队公家食堂早垮了,自家虽然吃不上白饭,但稀饭的浓度和菜上的油花,已然十分让我满意。吃完饭在门口堰塘里洗个澡,便换了衣服往屋后林场房子去了。虽然爷爷说已经打了招呼,对方很爽快地同意了。但我还是心中惴惴,充满了和“北京人”睡觉的紧张感。大喜子那间房在新植林边上,就两间,是原来大队养猪的房子,现在一间睡人,一间放工具。我走到屋后时,突然看见屋后有一点微光闪动。那时候农村人惜油,晚上点灯的很少,在屋外点灯的更是罕见。我想:“莫不是点着灯在外边拉屎?”走到近前,才看见这是用土块围的一个小池子,大概八十公分高,一米见方,上面盖着长茅草编的简易盖子,火光大就是从池内传来。突然呼一下从池子后边站起个人来,把我吓得差点叫出声来。那人一张嘴笑了,晃动的光照亮了他一口白牙:“你是变伢子吧?”我努力用标准的普通话说:“嗯!”知道他大概就是大喜子了。这人长得比我高一个头,还壮,不愧是北京人啊!大喜子擦了把脸,说:“池子漏水,刚整好,走,跟我进去!”他转身向房子走去,我忍不住出言提醒:“唉,你的亮(灯),不,你的灯还在池子里!”他头也没回:“那是松油灯,我故意点在池子里的!”我跟他进房,他又点了灯——一个罐头盖子做成的松油灯,灯光虽暗,但闻着有种好闻的松香味。我在床板上放下自己带来的铺盖,忍不住问大喜子:“外面池子里点灯做什么?”他神秘一笑,说:“你跟我来!”茅草盖慢慢卷起,露出一浅池水来,水上浮着稀疏的水碗豆叶子,池子一角上,装着松油的小土砵里,一根缠着棉线的竹签子头上,燃着一点火光。虽只是春分,却有了不少小虫围着火光飞来飞去。我正要再问,却听到嗤一声微响,一只虫儿落入水中,水面上泛起一小圈水波,那只虫子便不见了。我忙问:“水里有东西?”大喜子嘻嘻笑了:“你猜是啥子?”我盯着水面看着,终于在水碗豆叶子间隔中看到一些浮起的小头,农村的孩子对这可是太熟悉啦!我脱口而出:“鳝鱼?”大喜子说:“小鳝鱼,还有泥鳅,刀鳅(背部有一排锋利刺鳍的泥鳅),我这里点着光,就是吸引小虫子来让它们吃的!”我立刻惊异起来:“你是在养它们?”这在我们农村是稀罕事,这东西都是捉到了就吃,哪有人用池子来养的?还得晚上点灯?北京人真高级!再进房时,我心中紧张感去了大半,就问他:“你在哪里捉的这多?”大喜子从床下摸出个弯成“U”字形的竹夹子来,得意地一笑:“晚上捡的!今晚都捡了二十几条!”我说:“鳝鱼泥鳅不都是热天才吃么,那时候长得肥!”大喜子去墙边提来一个竹篮,说:“那时候鳝鱼泥鳅大了,都扎水里了,要捞出来又要网又要渔壕子,可麻烦啦!哪像现在,晚上它们都浮在泥水上,一动不动的,一夹子一条,捉回来养大了,想吃时就在池子里一捞,多方便啊!”我从来没听过这种事,无论如何想也无法想象,就问:“真的随你夹都不跑?”他说:“当然,它们现在小,晚上都浮在外边找吃的,傻得很!”说话间,他从竹篮里又拿出一些东西来。“电池?”我惊呼起来:“你有电筒?”天啊,电筒在我们那里简直是奢侈品啊!只有村高级干部家里才有的。他更加得意起来:“安排我护林的,难道不给我电筒!?”他说的很有道理,但这一篮子电池也确实太让人震惊了,简直就像现在家里买了车就顺便开加油站一般。大喜子看出了我的疑惑,说:“这都是我收集的废电池!”说完丢了一个过来。我接在手里,发现这是“工农兵”一号电池,上面密布着浅浅的印子,电池周身似乎比正常的尺寸要瘦一圈,硬梆梆的。他扬起手中的小木锤子,说:“咱们林场的废电池我都给收了,这种电池用到屁股流水,周身都稀烂了才完全废。他们用得没电了就扔了,我捡了一个个周身敲紧了,就又能用半小时啦!”这真是闻所未闻的技巧!北京人真牛逼!大喜子低头在竖起的砖上,小心地敲着“工农兵”电池,一旁的松香火轻轻摇晃着。劳累了半天的我,在轻轻的敲击声中睡了。第二天天一亮,我就在床上疼醒了,昨天的劳动拉着筋了,现在周身疼得马咬一般。大喜子说:“今晚你要是没事,我带你去捡鳝鱼泥鳅!”听了这话,我身上才疼得好受了一点。白天的活路轻一些,我跟着一群妇女去扯秧苗,屁股头有个板凳坐着,只是腰弯得有些难受。晚上,我早早就上去了。大喜子已经准备好了,埋怨我说:“怎么来得这么晚?”他胸前挂着渔篓,腰上挂着一袋敲打过瘦身紧致的电池,银色的手电筒如钢枪般紧握在手里,颇有战士出征的气势。月亮半弯,四边暗灰色云堆积着,头顶是一片星空。脚下的路,在夜中显出一种白来,慢慢向远处黑暗中伸展开去。这个时候是不用开电筒的,黑暗中,两人向农田区走去。等转过一片林子,眼前豁然开阔。白天看来浑浊不堪的泥水,月下变成平静的水镜,淡淡地映着月辉,或弯曲或笔直的田堺子在水镜中延伸开去,像镜子的裂纹。大喜子突然停下来,说:“解个手!”他朝向田边解开裤子,月下,粗大的尿柱在激射在平静的水镜上,泛起许多白色的泡沫。我也有了尿意,便在一旁掏出鸡儿屙起尿来。细小的水柱在月下闪亮着,落入田间。大喜子突然转头问我:“你多大了?”我说:“十三岁!”月光星光至头顶洒下,除了尿尿的水声,四周十分安静。大喜子问我:“你吉巴长毛没?”“啊?”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在这个如梦似幻的夜里,一个初相识的人问我吉巴长毛没?但转眼间我就慌张起来,因为我那里还没长毛。但我也不是小孩了,生活中的见闻让我明白,男人那处长没长毛,尺寸如何,似乎都关系着男人的尊严。我结结巴巴地说:“刚开始长了!”我个人觉得这是个聪明的说法,万一他强行要看,我就说刚长不明显,毕竟我不是喜欢吹牛的人。大喜子抖了两下,提上裤子。他对我说:“我十一岁就长了!”月光下,他转过身去,说:“你们湖北这边不给劲,光吃菜叶子,小孩子吃了吉巴不长毛也不长个,到时都不能发育成熟的!”我头一次听说自己将来可能发育夹生,心惊之余,忙提上裤子,强作镇定地问:“那你们北京人吃什么?”他在前面走着,脚踩得堺子边嫩草悉悉作响:“啥都吃,特别是山里的野物!我跟你说,我们那边有片白桦林,树长得十几米高,对了,蝉,知了,你道不?”我说:“知道的,我们这叫它噫约子,热天老叫!”他口里啧啧出声:“啧啧,你们这里的知了那算什么,我们那边的知了,就是长白桦林里的,白桦树树皮是甜的你知道不,那知了就叮在树上可劲儿地吸!我滴娘哎,长得跟猪一样肥,你知道不,那一只都跟人指头一样长一样粗!一身光肉!”我听他讲着讲着感觉有些不对劲,就问:“听你这说道的,是要吃这玩意?”他一扭头,眼睛里闪着光:“可不!我们都等到八月份,知了还没脱壳儿时,它可劲地吃,肥嘟嘟的。咱们伙伴十来个人,在林子里刨个坑,往里放上晒干的细茅草,点上火。大家散开,拿着大木头棒子往白桦树上死命的敲。那知了晚上睡得正香,突然来了这么番惊天动地的动静,吓得瞎吉儿乱窜,一看到坑里火的亮光,就没头没脑地往火里窜,好家伙,烧得劈里啪啦的,跟放鞭炮似的!”我听得目瞪口呆:“就这么吃?”大喜子说:“可不,那细茅草灰是灰白色的,嘴上一吹就干净。咱们攫着它肚子,把它沾点炒盐,一下就把它头和胸嚼了,我跟你说,它头都是脆壳,咬着又香又脆,那下边胸肉,哇,又甜又肥,咬在嘴里又香又酥,喷香……”我口水忍无可忍地流了下来,刚想问知了肚子能不能吃,他在前边说了声:“到了!”这是李荡(小型河湖混合水系)前的一块大田,眼下刚翻整好泡着水,看样子明天就要下秧了。大喜子一边卷裤子下田,一边说:“上边田里我都捡过了,就靠河这几块田没捡,马上要插秧了,插上了可就没法下田找啦!”他晃晃手电筒,咔一声响,一道暗黄色亮光射了出来:“你下来帮我找吧,到时我烧泥鳅你吃!”我忙卷起裤子,一脚下田去,泥水就过了我小腿肚。我和大喜子并排走着,沿着堺子旁走着。农村孩子眼尖,夜视能力普遍不差。我一下就看见黄光中,一处泥水上有个小头浮着,还没等我说话,大喜子就弯下腰去,夹子一伸,夹起条小鳝鱼来。哦,我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所谓鳝鱼泥鳅现在捡,而且只能田里捡,其实原因很简单。农田从荡里往田里反水(水车抽水),那些小鳝鱼泥鳅就到田里了,白天翻耕农田,一田泥水,把这些泥鳅鳝鱼呛晕了,晚上就这么伏在水面透气哩,一下便这么让人夹了。晚间水田里的泥水微微有些冷,我们深一脚浅一脚往前走去,大约是因为这块田靠荡比较近,田里泥鳅鳝鱼特别多,不到半小时,就捡了快二十条。大喜子十分高兴,扬起手电筒笑着说:“今晚还行,变伢子啊,你还挺招东西的!”话刚说完,手中电筒光亮迅速暗去,电筒灯泡只亮起一圈细丝。大喜子心疼得倒吸凉气:“这么快就不行了!?”吭哧吭哧地换好电池,按下开关,一束黄光向天空射去,星星在天空闪耀,手电筒的光却被吸入一片黑暗之中。脚下的泥水时不时泛起气泡,脚踩在里面滋波滋波的响。远处,不知道是谁家的狗轻声叫着。光在泥水上来回扫着,我和大喜子都不说话,眼睛随着光圈游走而移动。整个人身心都沉浸在这静谧的气氛中,谁也不愿意打破。我除了手指指给他看,头都舍不得抬起来。泥水上的一切动静,都比外边的星月,春风,水荡,要有趣的多。回去的路上,我和大喜子找了个堰塘洗脚。大喜子颠着渔篓,听着里面的声音,脸上喜不自胜,他对我说:“等些时就能吃泥鳅了,泥鳅又叫阳鱼,是补男人的,你吃了就能给吉巴长毛,给吉巴长个儿!”我心虚地说:“已经开始长了……”此后,我一直白天在大队干活上工分,晚上在大喜子那里睡。大喜子总以请我吃泥鳅长吉巴毛长吉巴个子为由,请我做事……帮他敲废电池,让能多用一会儿。帮他在收集的松香里去树皮,怕点着灯了有烟。帮他收集屈钻(一种小蚯蚓)喂鳝鱼泥鳅。但我很喜欢帮他做事。因为我终于明白了,农村让人恐怖的地方。并不是农活重,而是田里的活计,渐渐会像无底洞一样,把你整个身心都吸引进去。就像那晚我所见的,天空的黑暗,让手电筒的光没入其中。你变得无暇顾及其他,忘记外边的种种,整天想着明天的农活,后天的安排,缺不缺水,排不排水……就像那晚盯着泥水的我们,忘记了一抬头,就能看见那么美的星空……而在大喜子这里做的事,却能暂时让我忘了田头的烦事,有种置身事外的快感。更不提大喜子发扬“北京人”说嘴的本事,给我讲冬天棒子打兔子烤着吃,热天去摸野蜂蜜吃,有人跳也踩不破的冰河溜冰,有人晚上被黄皮子迷得上了吊……我听得神游天外,简直入了迷,比现今小男女追剧的快感,怕也是强不少哩。终于,我也吃到了泥鳅。大喜子用的是大概一种“叫花泥鳅”的烧法,用桑叶包着泥鳅用泥巴一裹,放在火里闷烧。当然,大家不要想当然觉得会“香气四溢”,没有任何佐料这样烤的泥鳅,一股泥腥味!所以叶子一打开,我们俩抢着用指头夹起一根泥鳅,在粗盐上一擦,张嘴咬着泥鳅背上两侧,轻轻一拉,两条粉白的肉便落进嘴里,若能忍受住它的泥腥味,嚼起来还是很有点滑嫩的感觉。我们俩之所以抢着吃,是因为烧泥鳅一但冷下来,那腥气简直冲天,没人吃得下去,我试过喂狗,狗都不吃。我十分相信大喜子的话,吃了泥鳅后,每次撒尿都盯着我下边看,盼望那光洁的皮肤上,能突然如雨后春韭一般,长出旺盛的吉巴毛来。每次吃泥鳅,我都幻想着它们化成巨量的营养,如菜地农家肥一般,将我的毛如菜一样催生出来,根根毛长得比韭菜还粗。直到有一天晚上,我做了个恶梦……梦见我本来应该长吉巴毛的地方,突然长出无数细小的泥鳅,它们扭来扭去……我一下就吓醒了。眼见春韭割了一茬又一茬,都成夏韭了,我下边还是没动静,我也就断了吃泥鳅长毛的念想。终于,热天来了。农村也迎来了暂时的农闲,这个时候也是不种树的。大喜子一下和我都闲了起来。有天早上,我去找大喜子玩,却看见他家里摆了一篮子梨子。这梨子丝毫没让我有想吃的心思。因为咱们那里农村人一看就知道,这种是芝麻梨,它的表皮上有像芝麻一样密密的小点。当然,我们也把它叫成“只麻梨”,终这种梨子一生,它都从来没甜过,梨肉都是让人皱眉的涩与麻。别看它个子大,连鸟都少吃它。我笑大喜子:“怎么着,看这梨子大你就摘了?这梨子麻得要死,难吃得狠!”大喜子正在一个纸包中鼓捣什么,听我这么说,他哼了一声:“你看你,一点见识都没有,我来你们这两年了,什么能吃什么不能吃,怕是比你清楚得多!谁告诉你这是吃的?这是拿来酿梨子酒的!”“梨子酒?”我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酒在农村是很宝贵的东西,前几年大队集体很强势,每家人也就过年能分几斤白酒,成分不好的家庭还只能分到一些酒尾,放几个月就酸了。大喜子得意地一舔舌头:“变伢子,你看你这点见识,你看过《水浒传》没,里面英雄好汉,动不动就五六斤好酒下肚,那是怎么来的,知道不?”我说:“书上吹牛逼吧!”大喜子一笑:“那倒不是,那是过去酒度数低,不醉人,不像现在蒸酒,度数高,劲儿大!过去说的包谷酒,高粱酒,其实就是煮熟了粮食,拌上酒曲,发酵而成。”他这么一说,我倒想起爷爷的红苕酒来:“你是要用这梨子发酵,梨子也能?”大喜子说:“你知道人是咋喝上酒的?还不是当年人祖宗猴子,吃到腐烂发酵的水果,吃得发醉,才知道这东西的妙处,自己摘来水果放在树洞里发酵,做成猴子酒,喝得不亦乐乎!”我惊异于他的见闻知识,又问:“那你有酒曲么?”他拿起桌上纸包一笑:“这不是么?上次给镇上酒厂送柴,我顺手带回来一些做研究!好啦,快别说了,来帮我削梨,到时我请你喝酒!我跟你说,酒是补男人的,喝了能给吉巴长个儿……”我按照他的说法,把梨子去皮去核,切成一块一块,又找了个干净蛇皮袋放在外边太阳晒着风吹着。等到晒到焉巴干,又收进来。大喜子早洗好了一个干净坛子,他一层层把梨子块小心放入,放一层就撒些磨碎的酒曲。最后盖上盖子,用黄泥巴糊了口。忙完这些,我们下去一个堰塘洗手。天蓝得很梦幻,片片白云如煎好的鸡蛋在天上溜过。池塘里的青蛙呱呱叫着,风吹着手上的水迹,十分地凉快。大喜子突然又舔舔嘴,说:“照这个温度,只怕两三天就成啦!得找点下酒菜啦,嗯,鳝鱼还小……”我一听下酒菜,情不自禁地又流了口水。一片呱呱声中,大喜子转过头来,问:“你吃田鸡么?”我大喜:“是田里的野鸡?你能捉到?”大喜子摇摇头:“不是,就是现在呱呱叫的家伙!”我吃了一惊:“这是克蚂……不,是青蛙,小时候饿肚子时我吃过土青蛙,不怎么好吃!”大喜子叹气道:“你看你们湖北人,多没见识啊,这青蛙,旱地里的,池塘里的,只能叫青蛙,唯有这田里的青蛙,才能叫田鸡。咱们东北那儿黑土地,庄稼又高又密,田里长得田鸡能有磨盘大,捉来剥皮了一焖,得有一脸盆肉。我吃饭举着条田鸡腿,从村东头啃到村西头,妈呀,啃一手油!你知道为啥田里的青蛙才叫田鸡,才这么肯长个不?”这时我对大喜子的见闻已经佩服到五体投地的地步,听到他问我,只能恭恭敬敬地说:“不知道!”大喜子得意地说:“旱地的青蛙精瘦,一天到晚都在找食,身子养不住肉,还一股子土腥味。池塘的青蛙天天浮水,饭来张口,身上长得是虚肉,吃起来没劲道。唯有田里的青蛙,天天在密密的庄稼里寻吃的,又晒不着太阳,又得了保养,身上肉也有力气,吃起来嫩生生的,比鸡肉要强上许多!”他的话总有着让人流口水的魔力,我一边吞着口水,一边问:“咱们要去捉田鸡么?”大喜子看向远处阳光下随风起伏的稻浪,似大将军般一挥手:“今晚!”晚上,我和大喜子都战斗装扮,渔篓子,捞网子,手电筒,再生电池……临行前,大喜子数着电池,啧啧出声:“啧啧,不多啦不多啦,青蛙可得争点气,都往我这跳啊!”夏夜天空中,银河横跨天际,牵牛织女星隔河对视,万千星辉闪耀,弯勾似的月儿,在星光面前已经是黯然失色。那时候没有光害,更不谈污染。在一片黑暗的地面仰头看如此瑰丽的星空,心中涌出惊叹与畏惧,使人暂时忘记了地面上的那些辛苦与琐碎。田堺两边的草,已经长到人膝盖,间杂入两边的稻田,渐渐地似融成一片,我们两个人行在期间,仿佛闯入了迷宫。只有脚下的硬实,告诉我们,路,尚在脚下。远处树林里,有知了和青铃子在叫,它们噫噫的声音穿过细密的枝叶,变成“吟吟”的空灵声,回响在天际。田里的青蛙呱呱答答叫着,仿佛月夜下的奏鸣,随着我们脚步的靠近,附近的青蛙都停止了鸣叫,只有远处的青蛙,还在无忧无虑地歌唱。大喜子回头看着我,小声说:“要开灯了,眼睛放尖一点!”我点点头,这个世界上在此刻,好像就剩下我们两个人。“嗡”一束黄光射出,扫过一片青绿的稻叶,无数小虫如火点般在光幕中一现即隐。电筒光照向田边的排水沟,那里最为湿润,青蛙也最喜欢呆。青蛙的智商不高,有时候听见动静了它也不跑,它觉得动静离它还远,只是为了安全,它闭上嘴,只是安静地呆在原地。所以灯光很快就照到一只肥大的青蛙,通体青绿,瞪着眼睛,腮帮子一鼓一鼓地鼓着气,像在生气般。我轻轻一捞网盖在它身上,大喜子隔网捉住它,它四肢乱伸地挣扎,最后还是被丢入渔篓中。黑暗中,我和大喜子相视一笑,均有首战告捷的喜悦。我们放慢脚步,顺着靠荡这边的田堺子,向下慢慢搜索。渔篓子渐渐重了起来,里面多了扑腾的声音。我整个人又陷入了那种迷醉的状态,眼中看得,脑中想的,都与这田鸡有关,眼睛只是随着灯光转来转去,四周的其它,已经一点也不让我在意。突然,身边水荡里传来轻微的水响,大喜子把电筒转过去,我的眼光也随之看过去。水面上,一条水蛇正摇头摆尾游过来,被灯光照个正着的它似乎感觉到什么,突然停住了,蛇头浮在水面一动不动向天空看着。我和大喜子情不自禁地顺着它目光看向另一边。天空中的北斗七星,正一闪一闪着。再回过头来,水面一阵波浪散去,那水蛇就不见了。这一晚上足足用掉九节再生电池,却也捉了大半篓子田鸡,提着估摸着三四斤是有的。我俩兴奋也往回去,走到岗上时,我无意间回头看了一眼。黑色的稻浪微微起伏,河荡如闪亮的玉带,我平时痛恨的,污浊的,洒下我无数汗水的农田,在这晚上竟然似有了独特神秘的魅力。过了两天,是大喜子与我约好的吃田鸡大会,傍晚,我就按捺不住翻涌的口水,拒绝了家里与三个知青小姐姐的晚宴,风驰电骋地赶向大喜子住的地方。大喜子是个闲人,我去的时候,田鸡已经脱了衣服赤裸裸……,啊不,是剥了皮放在盆中。一支支肥大的田鸡露着粉白的嫩肉,确实与我原先吃的土克蚂(青蛙)大大的不同。我原本以为又是“叫化田鸡”烧法,没想到来时,大喜子正在锯竹子。这是我们那里最粗的一种竹子,叫楠竹,长得足有成年人小腿一样粗。此时地上已经锯了几节竹筒,大喜子鼻尖冒着汗,正吭哧吭哧锯着剩下的楠竹。我惊问:“这是干啥,说着吃田鸡,怎么锯起竹子来了?”大喜子直起身子喘了口气,说:“这可不用你操心,你只管吃便是!对了,你去帮我把酒坛子揭了,今晚咱们喝点酒。”我兴奋地说:“好!”以前家里的酒,都是大人独享的宝贝,要锁起来的。看着大人表情复杂地一口喝下那有着浓烈香味的透明液体,过一会儿又露出飘飘然满足的表情时,小孩子的好奇心与渴望,简直被勾到了最顶点。我是带着这种激动心情揭盖子的,但我一揭开酒坛子盖子,心情就跌入了最低点……大喜子回过头来:“怎么样,香不香?”我说:“跟香不搭边,有点像猪食酸了的味道!”大喜子眼睛瞪得铜铃一样大:“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我这可是古法酿酒!”他忿忿地放下锯子,走过来坛边一闻,顿时脸色就变了。其实也不用到坛边闻,现在整个房间里都是“古法梨子酒”的酸涩味。大喜子眼珠转了两下,突然拍手笑了:“成了,成了!”我惊异地问:“这也叫成了?”他继续笑着:“你看你又没见识了吧,你看那《水浒传》里,英雄好汉动不动就是一句,店小二帮忙温五斤酒来,为什么酒要温,书中也写了,说那凉的酒又酸又腥,这是发酵酒的通病,里面杂质多。所以得温着,让酒里的酸味涩气跑了,再喝剩下的温酒,那肯定是香中带回甘,美味的很啊!”我听他说的这么肯定,不由心头一热,心情又从谷底升了上来。天黑了,锯好的七八个大竹筒放在桌子上,松香灯此刻也点上了。大喜子神秘地拿出一个搪瓷缸子,把里面的黑色的液体倒进装田鸡的盆子里。我闻着酱香,脱口而出:“酱油?”大喜子得意地说:“可不是么,我拿泥鳅找食堂师父换的,还有这个,水果糖化的水,足足化了我两颗水果糖!”他又拿出个杯子,里面的白水大概就是他所谓的“水果糖化水”。这甜味儿水倒进田鸡里有什么用我是不知道,不过“北京人”的做法,总归是没有错的。粗盐锤细,放上几片青青的花椒叶子,将田鸡在盆子里拌来拌去。粉白的田鸡肉上,也染了层淡淡的酱色。大喜子有些遗憾:“就是偷不着油,他大爷的,一点油保管得比金子还严!”我也感叹:“如果田鸡自己能长膘,那就好啦!”说话间,我用筷子帮着大喜子把田鸡夹进竹筒里,上面盖上荷叶,用稻草扎了口。这样子一盆田鸡,足足塞了六个大竹筒。剩下的两个竹筒,则倒着“需要温一下才能留香回甘的古法梨子酒”,不过没有漏子,有些残渣也倒进了杯中,浮在淡黄色“酒”面上,看来更像是放坏了的猪食了。大喜子找到一个合适的树窝子,把竹筒在坑边摆上一圈,中间放上晒干的陈稻草,松毛松枝等物,一把火点起来。我们找来几块石头,坐在坑边。我心中充满了新奇的感觉,一边吞口水,一边看着袅袅黑烟从稀疏的枝叶间腾空而去,融入美丽星空的黑暗之中。大喜子则一边转动竹筒,一边皱眉闻他的“古法梨子酒”有没有窜出香味来。青色的竹筒渐渐渗出水来,水烤干后,便是一处黄斑。大喜子感叹起来:“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古人烤竹子写史,今天我们竹筒烤田鸡!田鸡啊,也算在我的历史上留下重重的一笔啦!”说话间,竹筒上都冒了淡淡的白气,装酒的竹筒竟然奇迹般地飘出一丝酒香,大喜子一拍手:“差不多啦!”他先取出放得较远的两筒酒,放在树桩上风吹着凉着。终于,坑里若有若无的香味渐渐重了,竹筒里传来滋滋的响声。大喜子扔石头砸灭了火,四下顿时一片黑暗,他摸黑把几根竹筒摸了起来。不时被烫得大呼小叫的。等眼睛渐渐适应了黑暗,竹筒也没那么烫了,我便帮大喜子揭竹筒。一边地上叠放着两片洗干净的大荷叶,我们拍开竹筒盖子,把里面的东西倒在荷叶上。月辉星光下,荷叶上落下的田鸡伴着一股白气,升腾起一阵极诱人的甜香来。热热的汤汁四溅,田鸡落下里发出饱满的“卟卟”声,让人忍不住直吞口水。大喜子端起“古法梨子酒”的竹筒,大声说:“干杯!”我俩一碰杯,仰头便喝。“噗……“月光下,我俩几乎同时喷出黄汁来。是的,这“古法梨子酒”虽然温过之后有了酒香,但还是酸得和放坏了的猪食一般。把酒杯放一边时,我俩都觉得有点可惜。大喜子最先说话:“算了,吃田鸡吧!田鸡吃了补男人,给吉巴长个……”我手上都是老茧了,倒也不怕烫,随手就在荷叶上摸起一只大田鸡放进口里。啧啧,一入口,舌尖就碰到了清甜的肉汁,在这竹筒里慢慢焖出来的肉汁鲜美无比,浓得有些粘舌头。我呼呼地哈着热气,嘴巴一嗦,细嫩的田鸡肉就混着肉汁落进口里,虽然没什么调料,但肉细嫩且多汁,另有一种清甜的味感,实在是别有风味。大喜子也抄起一只田鸡,放在嘴里就嚼,一边嚼一边吸,摇头晃脑得,似美得说不出话来。林间没有风,吃的田鸡又热,一会儿我俩身上就冒出了汗珠。嘴里实在是闲不下,逮着什么嚼什么,有些软骨也就这样一嚼便吞下。手指头上也粘着肉汁,我舍不得浪费,便放进嘴里去吸。这时头顶突然传来振翅之声,似乎有什么东西飞过,我抬起头来一看,不由呆了……头顶这片空档里,银河刚好铺满了星辉。满天的星光如无数宝石一样闪耀。大喜子问:“你看啥?”我连忙说:“没看啥!”低下头时,从前面树间看到的,却是先前走过无数次的农田,现在都沉睡在星空下的黑暗中。我忍不住的想:这就是我的地方啊,抬头看时,能看到最广阔的星空宇宙,可是只盯着头顶,又看不到脚下,不知道路要怎么走。低头看时,是让人苦闷辛苦的农田,只低头看着它,似乎都要忘记头顶这似乎与自己不相干的美丽了。星空美丽,却距我遥远,它或许只是告诉我,世界上也有如此美丽的地方,农田活虽然辛苦,却依然有捉田鸡夹鳝鱼这些趣事让我快乐。有些事,我们无力去改变,可是抬头看着星空,脚踏实地走路,没人能夺走我对美丽的渴望,我也不会把幻景,当成前行的方向。两个人肚子吃得胀胀,身上已经是一身汗了。农村的孩子洗澡简单,找个堰塘下去扑腾一下就好了。我俩飞奔着,跳进倒映着星空的池塘,一边游泳,一边拍水嬉戏。我在水里搓着我的裆,突然有一丝异感。原本光洁的那处,似乎长出了一根毛来。我心中突然一阵激动,在水里扑腾着往岸边走去。等那处脱离水面,我仔细在微光中观察着,用手摸着,直到我确切无比的拈住了那根毛,而且揪了两下,它确实是长在我那里皮肤上,还揪不下来!我仰天狂呼:“我吉巴长毛啦,我吉巴长毛啦!”大喜子一抹脸上的水,问:“真的?真长毛啦?”他也跌跌撞撞的走过来,低头看着我那里,还用手揪了两下我那根独毛:“哎,是真的啊!”他惊叹起来。我心中的狂喜突然一下涌出,在水里跳了起来:“我有吉巴毛啦,我有吉巴毛啦!”在那个瞬间,我心中自豪而坚定,我勇敢地站在这个世界面前,无所畏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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