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木村位于武夷深处,一般人又常呼之为桐木关,桐木关实际是一座关隘,跨在福建和江西的省界上,从江西铅山进山,过了桐木关,才到桐木村。若是自武夷山市(也就是当年大名鼎鼎的崇安县)入桐木村山路反倒更加曲折,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密集得叫人心里没底,晕车的朋友一定坚持不到进村。桐木村并不是一个人口聚居的大村落,而是由十几个星散在峰峦之间的自然村共同组成。桐木村据说得名于其地山多油桐树,但如今放眼望去,并没有什么油桐树的影子,只见峰连嶂合,处处都是蓊郁层叠的亚热带森林。四围皆是青山,石壁陡峭,厚覆青苔,在四五月做茶时节,时有一两株映山红从绿意浓稠之中欹斜而出,绿的鲜明,红的更鲜明,一抹红配绿配得相当高明!四山环拱,重流带之,其中跃出一痕回环曲折的桐木溪,清澈湍急,溪声喧腾,在空山之中十里可闻。我恰好住在桐木溪畔,只见一尊险峰耸峙于窗外,竹林茂盛,水汽氤氲,真是“寒生绿樽上,影入翠屏中”,入夜耳边则有溪声隆隆,竹声萧萧,使人思接远水,悠悠清梦随着桐木溪的流水一路远接到著名的九曲溪,漂向下游的丹山碧水了。
山中清澈的涧水随处可见,每到一处茶园,都需要跨越一至数道涧水
崇安县星村镇,就位于桐木村山下不到十公里的位置,星村镇上行即是桐木村,下行则是著名的武夷山风景区。自17世纪以来,随着主产于桐木村的武夷红茶在西方世界声名鹊起,这个位于深山中的小镇,茶香弥漫,水运繁忙,因此正山小种的大名一度又叫作星村小种。19世纪40年代,英国植物学家福琼曾一路辗转到武夷山,记录下当时武夷红茶对外贸易的盛况:“数不清的挑茶工在狭窄蜿蜒的山路上如同一列列蚂蚁军队一般艰苦前行,无数坐着轿椅的茶商赶往或返回于崇安或星村”。如今不再需要人力挑茶,但桐木村内的采茶和山路之间担运茶青仍藉以人力,正是“一月何曾一日闲,早时出采暮方还”。据说这位福琼来武夷山的真实目的其实是盗窃茶苗与茶籽,又重金聘请制茶工人到印度,印度红茶从此逐渐占领西方市场,中国的各类名茶出口受挫,加之于19世纪中叶后中华大地战乱频仍,中国传统制茶地区的茶业经济一度崩溃。桐木正山小种在年出口量已跌至担,中国抗日战争最为艰苦的年,又降至可以忽略不计的10担,到年临近解放时,也只有30担(“担”是中国农业传统计量单位,一担为斤,也就是50公斤,20担等于一吨。至今在福建的一些乡村小茶厂里头,茶厂老板们还是习惯于用担来计量茶叶,而不用公斤或吨)。当年曾经风靡英俄美三个强大帝国的正山小种,一年出口量至此只有区区不到两吨,而内销市场又接近于零,用崩溃来形容毫不为过。遥想武夷红茶出口最为鼎盛的时期,经由福州港出口茶叶就达到几十万担,可谓风帆出入,瞬息千里;也正是在19世纪末,晚清著名外交家郭嵩焘在旅欧途中,听到同船的英国茶商所言“中国茶种每亩收百斤,印度茶种可至三倍”;同时代的旗人外交家张德彝首次喝到印度茶,说阿萨木所产之茶“叶小色黑……味似红茶,苦而涩。”味道苦涩的印度红茶,如何比得天生丽质品格高贵的武夷红茶!正山小种饱含松脂香气的奇特风味,仿佛旧梦绮丽,隔世繁华,凉冷松香气息中隐隐透露出沧桑消息。桐木村目前保存比较完好的一座传统木质青楼。由于木质青楼容易引发火灾,如今村里新建的青楼一般都是砖混结构了。
烘焙茶叶,古来用炭。而且对炭的选择要求颇严,杂木炭是不行的。桐木村地处深山,精炭颇不易得,因此易精炭以松木,所以成茶带有浓郁的松脂香气。按茶叶的制作标准,这是工艺不精导致的口感瑕疵,然而误打误撞,松脂香气不同于杂木之恶气,反倒为正山小种添加了独特风味,使正山小种的茶汤不但更加清甜,而且别具热带水果桂圆的香气,在清凉沁心的松香衬托下,甜润甘温的桂圆香气更加细腻悠长。《朱子语类》记载朱熹曰:“物之甘者,吃过必酸;苦者,吃过却甘,”以喻茶之德也。但传统工艺正山小种不苦不涩,正是“物之甘者”,饮过后更是不酸,口腔反倒愈觉清甜。红茶的品鉴,相对简单一些——用梁任公的话说就是“没有什么学问——可是也有一点喽”!真要喝懂正山小种,哪有这么容易?多年前,我正是从桐木村温永胜老师的茶开始,才喝懂正山小种的,方才知道所谓“松烟香、桂圆汤”不是虚言,是地道的正山小种就是这么个味儿。而松烟香的味道,并不容易为大众茶友所接受,《三联生活周刊》曾刊发一篇文章讲述桐木红茶往事,其中提到“年的芜湖茶博会上,正山小种红茶拿到了一个金奖,这也是正山小种参加的第一次评选……但有的专家根本不能接受它的独特烟熏口感。”都已经到了21世纪之初,还有茶叶专家对传统正山小种的松烟香感到陌生,并且难以接受,可见当时的正山小种在中国内销的红茶家族里小众到何等程度。正在喝毛茶的温永胜老师傅
温永胜老师,业内均呼之为老温。出自老温师傅之手的传统工艺正山小种,甜润清丽的桂圆香气干净得叫人忽略掉入口之初的松脂香,绝了!老温记得清楚,他年就进了桐木村自办的茶厂,此后至今都在与正山小种打交道。上世纪八九十年代老温还是年轻人,桐木茶厂光景并不好,茶叶主要销路就是出口,在计划经济体制下,茶叶外销只能指望省里的外贸公司,而外贸公司对于出口茶叶产品要求的条条框框相当多,常与村里的茶厂因茶叶精制和等级问题发生龃龉。那个一公斤茶叶只能卖几块钱的时代,真是中国茶业的辛酸往事。老温和茶叶打交道的生涯中,几乎一直在制作工艺方面掌舵把关,只有在90年代桐木红茶销路最为低迷之时,老温才放下手里的技术活,背起一背包的茶样,亲自跑市场去了。老温说那时国内没人喝红茶,更没人喝桐木的红茶。迫不得已只好先将茶叶放到各处茶店寄卖,后来世事变迁,许多茶店从原址搬走不知所踪,唯一的联系方式固定电话号码也都成了空号,白白赔掉许多好茶。“那时候的电话号码还是六位数!”老温喝一口茶,抽一口烟,吐几个字。正在准备茶叶审评的温永胜老师
年,脱胎于正山小种的金骏眉创制成功,几年之间红遍全国,正山小种也随之跃居中国著名红茶榜首。年,老温结束了二十年来在别家茶厂把关定调的打工日子,自己创立永胜茶厂。作为参与创制金骏眉的元老级人物,老温低调得一点都不像元老,其名下的永胜茶厂和老温本人一样低调。就凭永胜茶厂在业内这个寂寂无闻的名声,我猜老温这些年来一分钱的广告费都没花过。桐木关内一处典型的优质高海拔山场,采场女工正在采茶,周遭竹林掩映,涧水潺湲。
很多菜茶茶园,已与周围生态环境融为一体,一棵棵不起眼的茶树就藏在多样性的植被中。
桐木村内的茶园,农药是见不到的,但如今有些茶园施用化肥以求高产,破坏了茶青品质。
正山小种的群体种茶树生长于桐木村的高山峻岭之间,周遭竹林掩映,云雾往还,凡人登临都觉得一洗身上俗气胸中尘垢,况于茶乎。正山小种的茶树是好在骨子里,所以许多茶厂就藉着茶树的底子好,在茶园管理和制茶方面耍滑头,演一出伤仲永的好戏。最近几年,许多桐木自然村的著名山场声名都逐渐有扫地迹象,是由于一些占尽天时地利的优质茶园大量施用化肥,以求高产。“施过化肥的茶青,我一眼就能看出来,我不收。”老温说。老温脾气就是这么拗,有一次因茶叶发酵技术的问题,与上级某部门官员争执不下,老温毫不客气,质问该官员说做茶的事是你更懂还是我更懂?官员的脸色相当难看。于是老温做了两批茶,按照官员的说法做一批,按自己的习惯再做一批。两份茶摆出来开水冲下去,该官员只好承认:老温说的对。温永胜老师傅。山里空气清新,人像图片也显得清新。
老温偶尔执拗,大部分时候都很温和。这些年来老温的茶厂一直在本本分分地制作正山小种,出自老温之手的正山小种,味道我太熟悉了,就是本本分分的正山小种的味道,温柔敦厚中带着一缕清气,“不激不厉,而风规自远”。老温说:“每一批毛茶我都亲自喝过才放心。”老温还很厚道,简直就是严守工作纪律的模范,对于竞争对手的品牌和产品,一个字都不肯评论,只是重复说挺好的、挺好的——这里又有点老奸巨滑的意思了。温永胜老师独立门户开茶厂有十几年了,仍旧未改做茶老师傅的本色。老温不怎么擅长聊商业和市场,若是和他讨论如何把茶卖出一个好价钱的问题,老温只会支吾几句,然后又把话题绕回到做茶上来。所以老温的产品,没有繁多名目,没有传奇故事,不偏不倚,直来直去。真希望从今往后,永胜茶厂的茶,名气能够再大一些。预览时标签不可点收录于话题#个上一篇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