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黄
文君
在达扎寺镇通往巴西的大桥边,有一个屠宰场,早年间这个临河的宰杀场,可是全县人民所有肉食的供给地。冬宰时,周边牧场的牧民便会赶着一群群牛羊来县城上缴牲口,而城里的居民几乎家家户户都会前往凭票购买牛羊肉或者牛羊杂,以作整个冬天的食物。
那会我们家的小木屋就座落在离大桥不远的河湾上,每到冬季,母亲便会去往屠宰场做零工,不是帮着收拾牛羊杂碎,就是下河清洗肠衣。肠衣是牛羊下水里唯一回收的部件,听说是制作医疗手术缝合用线的原材料,至于怎么制作,那是另外一回事,反正每年一到屠宰时节,外贸公司、商业局,总会有人前来收购。
母亲说清洗肠衣的河对岸有一大片开垦过的土地,那是屠宰场场长张老侃的试验地,里面种植有许多贝母、甘松、大黄。春夏不再屠宰时,张老侃总会泡在那块地里折腾,试验种植各种药材。这应该是高原上最早进行人工种植的实验基地吧。母亲因为经常去屠宰场做零工,与张老侃熟络了,试验地里有除杂草之类的事情,张老侃也经常请母亲去帮忙。
母亲回来常说起试验地里的药材如何茂盛,籽粒如何硕大,产量如何高,对于张老侃数十年的培植繁殖简直是赞不绝口。对于种植中药材,我们当小孩的并不感兴趣,唯独对那片地里的大黄茎杆情有独钟。《吴普本草》里是说大黄:“生蜀郡北部、甘肃西部。”这个川西北高原生长的大黄其药效独特不说,茎秆都是上好的食材。喜马拉雅好些地区,人们都喜欢把野生的茎叶当作食物烹食。
那会,我们最盼望的就是母亲涉河去往那片试验地劳动,每当这个时候,母亲就会利用除草之便掰回一两根开始枯黄了的大黄叶柄。在高原上,这时虽说是黄金时节,遍地葱绿,却根本没有水果之类的吃食,连高原独有的沙棘果也还未成熟,这大黄的茎秆成了大人孩子都喜好的一种零嘴。青葱生脆的大黄叶柄咀嚼起来,酸涩汁浓,嚼上一口,那酸酸的味道,刺激味囊分泌出大量唾液,吃的人皱眉绷面,一副极度舒适的表情,令看的人也一样双腮生津,口水直涌,那感觉终生难忘。
我们住在小木屋的那些年,常和街上的居民孩子一起玩耍。这条街的居民,大都是为了生计流落在此的手艺人,平时靠打零工、开荒种地、挖药维生。当初父亲就是用六十元人民币从一个手艺人手里买下这间小木屋的。我还记得,我家左邻是一户开照相馆的,右邻是一家修钟表的,而小木屋占地大慨有半亩左右吧,后面还有很大一片菜地。
街上好些调皮的孩子,我们常跟在后面躲猫、打仗、做游戏。有个孩子王会游泳,大黄抽苔开花时,泅到河对岸的试验地里砍了两根主杆拖回来,整条街上的孩子都分到了寸长的一小节,这种主杆比叶柄少了涩味,多了一份甜,特别酸甜可口。分到我手里的一小节,我竟没看清模样,就被狼吞虎咽吞下了肚,然后咬住手指看着遗弃在地上的那些紫红色花穗,心下想,这些花穗要是能吃该多好啊。花穗因为是从河里拖上岸的,湿漉漉躺地上,一副凄惨相。
母亲看我们几个小鬼头馋那口酸杆杆,就去讨要了几株大黄幼苗种在菜园里,可不知为何,这药苗在我们家后院就不见生长,好几年都还是贴着地面的一蓬绿叶,并不见粗壮的叶柄和抽苔。而张老侃的试验地里的苗株却旺盛的一如小树苗,开花季节,主杆不光有孩子的手臂粗,齐刷刷一两米高,看着像一片森林。
父亲调往巴西邮电所以后,母亲携家带口搬来巴西定居,小木屋便空置在那道河湾上,成了我们过往县城时的落脚点。每当我们去县城路过屠宰场或暂住小木屋时,我都会想起那些馋人的大黄杆。张老侃一如既往地守候着那片试验地。那些抽穗的大黄杆每年依然有孩子去偷摘,每当他发现大黄杆被人偷食时,就会站在桥头高声叫骂。大意是说,要偷食酸杆杆就掰叶茎,千万不要动他的主杆,一株药苗长大抽穗要好几年时间,那上面结的种子可是他的命根子。
小时候根本不懂一个执着于中药材人工种植者的艰辛,植株好不容易栽种成活,开始收获种子的时候,被一群小鬼头糟蹋,那该有多愤怒、有多伤心啊。后来,整个县城的孩子,都开始暗地里咒骂张老侃了,因为他居然喂养了一条藏獒守着那片试验地,从此再没人敢涉河去偷摘这些大黄茎秆了。
这之后,我们从山区带到县城的酸冬杆便成了孩子们最向往的吃食了。那会的人们有啥稀罕东西,大都会拿出来分享的。七、八月间,区公所、加工厂的大孩子们常翻山越岭,钻山攀崖去摘回许多野果、植物茎杆,分给我们这些还没胆量去往深山的孩子。当然,我们得到这些食物后,又会分一些带到县城给那些亲戚朋友的孩子,哪怕只有几株也会和他们分享。
记得有一年母亲进山伐木,伐木场在二社阿俄寨子对面的森林里,我随拉木料的车去看母亲,在那片林子的深处发现了好大一片大黄植株,清一色的大黄叶苗有半人深,布满整个山沟、山坡和树下,竟是不见半株杂草,像是被谁种植在这里的一样。正是八九月时间,大黄正在抽穗开花,那些主杆比张老侃种植的小一些,但也有一米多高,我兴奋地拖了几株回去,周围邻居的孩子几乎都分到了一两节。而我对那一片大黄更是上了心。
那会每年假期,我们都会进山挖药挣取来年的学费,山里遍布各种中药材,大黄、秦艽、赤术、羌活、贝母。大黄和别的药材不一样,一旦发现就是一大片,挖出来起码几百斤。山高路远,很难背回去的。有经验的药夫都是等到秋天采挖时,再去林里将其挖出来,现场直接削皮,切成块状,用荆条穿成串悬挂在树上风干运回。这药材不能堆地上,一旦受潮被闷捂就会糠心(朽的意思),药也就不值钱了。所以,一旦发现哪里有大黄,都只是记住位置,择时去挖。
就在我发现那片大黄地没有多久,区武装部部长蒋叔叔从阿俄寨子回来,满身是伤。蒋叔叔说,他巡山走到那片林子附近时,正遇瓢泼大雨,浑身上下湿透,奔跑中鞋子被撕裂。因为山里荆棘遍地,赤足无法行走,正好看见一片林子里挂满了藏家祈祷用的经幡,就从树上扯下一块经幡裹住已经受了伤的脚。蒋叔叔本人亦是本州的嘉绒藏族,对民族的宗教信仰和忌讳都是知晓的,但特殊情况下,也就顾不了许多,没承想遇见了寨子里的人,当他们看见蒋叔叔脚上的经幡,怒不可遏,接下来就是一场恶斗,以至双方全部挂彩。
这之后,我知道了那一片山林是附近寨子的神山,一般人轻易是不会进去活动的,难怪那些大黄植株长得那么茂盛。我虽然一直惦记着那些大黄,总想找机会去采挖。可一想到神山,想到蒋叔叔的遭遇,就再也不敢造次了。
那片野生野长的大黄,虽没有屠宰场张老侃的大黄粗壮,但那是我最近距离进入过的地方,在那里发生过的那些事件,在我年少时的记忆里留下过深刻的印象,因此,它们和屠宰场张老侃的大黄地一样,成了我记忆里最难忘的一部分。
关于作者
AbouttheAuthor
文君,本名韩文琴,四川省阿坝藏羌自治州若尔盖县人,现居都江堰市。在全国近百家官民刊上发表诗文八百余首(篇),作品收入多种选本,在全国各类诗文大赛中获奖二十余次,著有诗集《跌落云间的羽毛》《天上的风》,散文集《藏地女人书》。系中国诗歌学会会员、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四川省散文家学会会员。
想到即能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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